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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看麦娘 作者:池莉-第4部分

小说: 看麦娘 作者:池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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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也许没有任何针对我的具体情况发生,也许所有这一切都是针对我发生的具体情况。但凡发自我自己内心的真实愿望,总是会在现实生活当中受到狙击。如果大家都这么做,就很好办。如果你随波逐流,如果你同流合污,一切就都好办。
 
   可是,我的容容失踪三个月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内心的恐慌达到极点。今天我必须动身去寻找容容。我必须解除自己的恐慌。这一次,谁都不能阻止我。
 
   我换上了家居的旧衣服,松垮而自由。我怀着坚定的信念,不说话,燕子一样忙碌琐细家务。我用家务的忙碌来抵挡所有的质问。家庭是女人的航母,她从这里起飞,最后还是到这里降落。家庭是女人最大的避风港湾。
 
   于世杰却不罢休,他沉下了脸,敲着桌子,他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人家蔡唐伯真的是非常重用你,你怎么可以突然不去上班,总得有一个理由吧。”
 
   我说:“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今天是6月21号!”
 
   于世杰说:“6月21号又有什么特殊的?”
 
   6月21号这一天,在我生活当中的特殊性,已经是老迈外婆夜半的故事,重复讲述多少年了。在许多个夜晚,在于世杰入睡之前。尽管故事的长短不一,深浅不一,那是根据他发出酣声的速度酌情决定的。我并不是事事都寡言少语。在深夜的枕头旁边,脑门窝在丈夫温暖的颌下,夜色模糊了眼睛,细细的慢慢的说话,徜徉在自己的记忆里,我是很愿意这么说话的。
 
   于世杰毫无知觉地看着我,反复问:“什么特殊性?什么特殊性?”
 
   于世杰的神态和语气,比干枯的馒头还要干枯,仿佛看得见白色的粉末在往下掉。
 
   我只好看着于世杰。我干瞪眼。想想看,说话有什么用?我实在没有情绪也没有办法把一个古老的故事,在今天早上的这种气氛里,再对于世杰从头讲起。
 
   于世杰对于日子没有特殊的记忆,对于数字也缺乏特别的敏感。在所有的日子中,他就记得他自己的生日和我们儿子的生日。除此之外,他父母姐妹的生日,我的生日,他都记不住,每年都依赖在挂历上做记号。对于数字,他就记得我们俩工资收入的数额,其他的生活中需要的数字,也都要依赖在挂历上做的记号。结果一年下来,挂历上布满了各种记号,所有重要的日子都又变得很日常了。我再不指望于世杰能够明白我的感觉。我简单平淡地告诉他:我今天不上班了。我要休假。我要利用休假的时间去北京寻找容容。
 
   “什么?什么什么!”于世杰大惊失色。
 
   我只得再说一遍:“我今天就要去北京。”
 
   于世杰说:“那不行!今天不行!现在可不行!不合适,易明莉同志!”
 
   于世杰在桌边坐下,跷起二郎腿,一板一眼地说话,同时用手指叩击着桌面。他说:“我告诉你,你心血来潮的做法非常地不合适!你今年四十岁了,不再是年轻姑娘,做事情是不能够这么简单幼稚的。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上班。现在就走!换上出门的衣服,我送你去单位。容容的事情,我们回头再商量。而且你还是应该事先与上官瑞芳打个招呼,虽说她脑子不好,心里还是明白的,容容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啊。而且,你还应该事先征得郑建勋的同意,容容毕竟姓郑,不管郑建勋是否承认,在法律上,他就是她的生身父亲。易明莉同志,我说得有道理吗?再说了,容容这一段时间都没有和我们联系,又不是突然失去联系什么的,也没有发生什么更严重的情况,你突然这么跑去找她,就不合适了,对吗?”
 
   对。有道理。于世杰的话,总是符合大众情理和公共原则。可我只是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往地上一蹲,去擦皮鞋。我不想和于世杰理论。我的理由他不懂。
 
   于世杰拿起皮包和车钥匙,拍了拍我的肩,拉起我的手,对我迁就地微笑,做出了带领我前行的姿态。看于世杰那感觉,他以为他的姿态对于我来说,绝对是不可抗拒的。
 
   我拨开了于世杰的手。我说:“我今天真的必须去北京,否则我就要急死了!”
 
   于世杰说:“嘿!你到底是怎么啦?我道歉,好不好?我为你今天对我的一切不满意道歉,我承认错误,保证今后改正。好不好?可是你今天还是先去上班吧。去了单位再商量休假的事情。和大家把你休假期间的工作协商好,安排好。然后,我再事先给你安排好北京的各项事宜,让我的朋友们照顾你,让你在北京居住,吃饭,用车都方便,那时候,再去北京也不迟吧。而且,容容这孩子,十三岁就去了北京,早就在北京如鱼得水了,只是心太高,人又太野,忙起来,一两个月忘记给我们打电话,这也是有过的事情,上次去南非拍片子,不就是一去两个多月,回来以后才告诉我们的吗?现在的世道是这样的,闯天下挣大钱的年轻人没有时间家长里短,你就不要太挂心了。好不好?我们现在先上班去,时间有一点来不及了。好吗?”
 
   于世杰多么会说话啊!于世杰的道理是多么充分啊!而且于世杰是多么关心妻子啊!在于世杰的面前,我的理由全都变成了在黑夜的树林里飘游的游丝,看不见,抓不住,毫无分量。然而,就是这游丝,它明晰地网住了我的脸。基于我从昨天夜晚到今天早上,感觉到的一切,我绝对不会改变主意了,正因为我已经四十岁,而不再是年轻姑娘。我是年轻姑娘的那一阵子,是多么信服于世杰,是多么盲从公共原则和大众情理啊。现在不了。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决定了今天去北京。过去,容容是有两个多月不与我们联系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三个月的。”
 
   于世杰急了,赶着我的话说:“昨天还是两个多月呢。几个小时的时间差距,能够说明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不能说明问题,任何事情,总有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和临界点。整三个月就是整三个月,不是两个多月。况且,你应该有感觉,这一次与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我在关闭的电视机里清楚地看见了可怕的浓烟。”
 
   “好吧,我的姑奶奶,就算整三个月,就算有浓烟,我不和你纠缠这些虚无的感觉。”于世杰用力地拉过我,让我坐在他的腿上,终于严肃地亮出了他的谜底:“我不和你开玩笑的,你今天真的必须上班。你知道,今天你们所有一个开幕式的活动。西安送来了十个培训的学生,他们是专门来学习动物血清的提炼以及抗体测定技术的,而你是这方面顶尖的专家,在行业内知名度最高。说白了吧,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否则,人家愿意付这么高的培训费?再说白一点,这十个学生是我介绍给蔡唐伯的,蔡唐伯给我百分之十的劳务费。蔡唐伯与西安方面是有合同的,他承诺这十个学生保证由国家一级药剂师易明莉亲自教授。今天的开幕式,实际上就是对方要求亲眼见到易明莉药剂师收徒。好了。我的姑奶奶,现在明白了?”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我早就觉察到于世杰和蔡唐伯之间有一种默契。我明白现在这个社会有一种大家都这么做的公共默契。我不吃惊。对于数字,我总是不假思索就可以计算出来,蔡唐伯付给了于世杰一万五千块钱的回扣,而于世杰必须把我送到单位去上班。于世杰的老婆易明莉是一个出了名的憨女人,于世杰没有料到会出什么意外。以前他一定也在老婆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做成了许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这一次呢,一定也不例外。
 
   于世杰咳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皱了起来,“川”字形的竖纹里,暗藏着屈辱和悲愤,因为他被迫招供了不该招供的秘密。
 
   于世杰说:“我拿的钱也不是什么回扣,别说得那么难听。这是正常的人才资源中介,也是为你们所发掘潜力,增加效益。我付出了劳动,蔡唐伯是应该付我劳务费的。不付就不规范了,就违反经济规律了,就不是有特色的社会主义了。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是非分明的人,该我拿的钱,我一分也不少拿;不该我拿的钱,我一分也不多要!比起那些动辄成百万上千万贪污和挪用公款的干部来,我敢说我是非常正直和廉洁的,绝对是现在这个社会的精英和良知。正因为我廉洁,正因为我有良知,我就要坚持原则,即:劳动获得报酬。蔡唐伯这一万五千块钱并不是多么大的款子,作为朋友帮忙,我也完全可以不要。但是,我觉得改革开放的精髓和真正规范的社会经济秩序,就是需要我们这样的一些人坚持下去,形成风尚!你说呢?”
 
   我能够说什么?于世杰的话说得多好,多有水平,多有力量,完全就像一篇《人民日报》社论。看来真理往往掌握在强词夺理的人手中。然而,不管于世杰掌握了多么强大的真理,我还是要去北京寻找我的女儿容容。
 
   于世杰接下来解释说:蔡唐伯的钱,现在并没有拿到手,一旦拿到手了,他会马上告诉妻子的。他只是想到时候给妻子一个惊喜。像妻子这种知书达理,善良宽厚的女人,想必可以理解吧?
 
   我理解。我真的理解。于世杰到时候不给我惊喜,我也完全理解。男人可以拥有自己的私房钱。否则,于世杰在麻将桌上,没有钱输掉,岂不很尴尬?在这方面,我太了解于世杰了。于世杰是一个玩物不丧志的男人,他不会玩疯,他在输掉自己的裤子之前,绝对能够收手。他疯不起来,他更爱惜自己,更爱惜老婆孩子和家庭——这是他终身的成就和价值所在。他的钱,二八开,八分用在家里,二分用在外面。前几年,曾经有一个女作者爱上了于世杰,苦苦地恋着他。两人也都火热了一阵子,频繁地在一起吃饭和泡酒吧。女作者还背着于世杰找我谈了话,倾诉她失去理智的爱情,向我展示她手腕上被丘比特爱神击中心脏的文身,请求我的原谅和理解并希望我能够让贤。我被女作者感动了,流着伤心的泪水答应了她。我答应她只要于世杰提出离婚,我马上就签字。然而,于世杰不仅没有提出离婚,反而很快就厌倦了这段感情,他觉得太累。人家女孩子提出想要一只翡翠镯子,作为爱情永远的纪念,于世杰舍不得花这个钱,他在信纸上画了一只翡翠玉镯,寄给了人家,并且让人家看完之后就烧掉,他宣称只有熔化在烈火中的感情才能够永葆其清纯。
 
   翡翠手镯也有便宜的,一般三五千元,也能够买到。三五千元,让一个女人终身有个念想,有个寄托,不算昂贵。某一次,在商场的珠宝柜台前,于世杰却是这么评论翡翠手镯的,他对我说:“这种东西太昂贵了,我看还是精神的东西比较纯粹。我这个人一贯崇尚精神,鄙视物质,拒绝平庸。”
 
   我差点为那个失去爱情的女孩子流泪,当然同时也不免暗自高兴;暗自高兴的同时却又不免深深失望。于世杰能疯到哪儿去呢?在现在这种穷人乍富的经济时代,于世杰凡事都会计算投入产出比。他偷偷挣的钱,多半还是会回到家里来。我太了解于世杰了。这就是典型的夫妻之间的了解。
 
   然而,我今天还是必须开始休假,还是必须去北京。6月21号这一天,我无法等闲而过。最关键的是,我的心安定不下来,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相比之下,带学生的事情很简单。我们所还有好几个国家一级药剂师,他们人人都认为自己的名气最大,也都比我能说会道,带学生他们更合适。把学生们带到羊圈,教他们如何抽羊血,然后回到血清室,穿戴好无菌服,把试管放进离心机,旋转,然后用吸管,把离心好的血清抽出来,对学生们说:“小心,不要吸进红血球!”这些程序,都不是很难的事情。
 
   于世杰翻脸了。
 
   于世杰勃然大怒。
 
   于世杰对我大吼大叫道:“你他妈有毛病啊?傻子啊?一根筋啊?不开窍啊?你知道不知道,摊上你这种老婆,我是多么倒霉!现在谁个夫妻不齐心合力挣钱啊!你去吧去吧,别指望我在北京找朋友帮你!易明莉,我把话先放在这里,这一次,你要是真的有能力把这件事情办妥当,回头我把自己的于字倒挂!妈的个老屄!”
 
   于世杰怎么开口骂人呢?
 
   于世杰打深色领带,着白色西裤,米色皮鞋和白袜子,腋下夹一真皮公文包,皮带上拴着手机,身上有淡淡的法国圣罗兰牌木香型男士香水,手腕上是劳力士。劳力士金表当然是悄悄在北京秀水街买的,不过使用两年了,走时还很准,镀金也不怎么掉。于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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