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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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就从牛奶箱中将钥匙拿出来。接下来,就是轰轰的楼梯响,上来了四个人。第一个就是谢大姐。跟着一个很瘦的工宣队员,最后是两个红卫兵。
生逢1966 13(5)
谢大姐很胖,走上三楼,就不住地喘气。她对后面的三个人说:“她就是邵玉清。”
那个瘦瘦的工宣队员穿着的工装上印着XX螺丝厂,妈妈知道这仅是一个五十个人的小厂,这个工宣队员很可能是一个小小的班组长。那个工人很有腔调的说:“你就是邵玉清?”就像是法院的人验明正身。
“是的。”
“你有什么罪行?”
“我是地主分子,我妄想翻天,让劳动人民吃二遍苦。”
“怎么?你的口气还很大?你还不老实?你是不是要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头?”
“你就说自己的罪行,具体一点。”谢大姐开导说。
红卫兵是一男一女。男的就说:“你家男人呢?”
“死了。”
“啊!我们点穿了你,你才说。你还不老实?你的丈夫是一个黑色资本家,是一个地主分子,是一个对抗文化革命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是的,小将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哼哼,这就叫你不打他就不倒。”那个工人就拿出毛主席的红宝书,挥臂喊口号。“打倒地主分子邵玉清!”“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一屋子的人就全部在喊口号。妈妈也喊,也举拳头。
“怎么样?现在你有认识了吗?”工人说。
“是的,经过教育,我的思想有了提高。”
“地主分子邵玉清,现在我们要警告你,你必须要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必须接受无产阶级革命派的监督改造。”那个女红卫兵说。
妈妈没有力气,就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但是没有找到椅子,看到面前是一张毛主席的像,就跪在毛主席像前,这可以理解成为一种认罪的姿态。
翻看了一下资料,工宣队员就说:“你的儿子呢?我们要对他说说话。”
“今天晚上到学校去了。”
“瞎说,这样晚了,还到学校去做什么?”
“他是一个红卫兵。”谢大姐在一边说明。“他们68中今天也参加活动。她的儿子已经划清了阶级路线。”
“那好,那好。”工宣队员有一点悻悻的样子,就说,“就这样吧。”他环视四周,很有点大惑不解:“这个家庭好像没有抄家一样,你看家里沙发也没有抄掉。还有天花板上的灯,床旁边的灯也很资产阶级化的。”
男红卫兵不由分说就将床头有一个瓷仕女灯座的台灯啪的一声扔在地上。
工宣队员走到门口回身对妈妈说:“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一定要好好地改造。争取得到人民的宽大。”妈妈的眼皮动了动,刚才砸灯的时候,她也不过动了动眼皮。
生逢1966 13(6)
瑞平回家的时候,是和小妹一起走的。他们革命了一场,他们去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家,他们斗争了他。唐师傅在嵩山路回学校去了,他住在学校里。瑞平和小妹一起回家。瑞平一直没有说话。小妹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你知道唐师傅刚才为什么这样说小木克吗?”
“不知道。”
“小木克不是城市贫民出身。他是地主出身。”
“他这个人很神秘的。”
“有人揭发,小木克参加红卫兵是隐瞒了出身。区革会组织部就派人出去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他们家在乡下还有很多的田地。在土改的时候已经定了地主。”
“乡下没有到上海来抓人吗?”
“没有。听说他的祖父很会做人,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农民再穷也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花倒,将租米全部交了。当然,他们家在国民党那面有人。”
“我看他红卫兵司令大概不能当了。”
“你怎么知道的?”
“红卫兵团里的人全部都知道,只有你还不知道。唐师傅说黄老师给工宣队写了一封信。”
“是在揭发小木克吗?”
“哪里!他会揭发什么人么?他只是写,穆亦可是地主出身,我也是地主出身,不能因为我是教师,就让我受这样的待遇,而他是学生,就能当红卫兵的司令。”
“那么他本来不是想要死的?”
“我想也是。不过因为实在想不通,才想到要走出来说说话。他在牛棚中要汇报问题,没有人理睬他。全在害怕,怕立场不清。黄老师是很寂寞的。”
“可是他就这样死了。”
“死了。”
正好走过重庆路淮海路的转弯口,妇女用品商店巨大的玻璃橱窗已经全部被白报纸糊住。黑色的字有一个人高,墨汁淋漓:“打倒联司!”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日期“八。三”。
“小木克一定在那边。”瑞平指指标语。
“你那么肯定?”
“小木克经常会到工总司那些头头那里去。现在他们一定会在柴油机厂。”
淮海路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寂寥得很。本来这样热的天,总有人在街上走的。行道树上的树叶在小风中有一点晃动。土黄的灯光便变幻着影子。空气中闻得到糨糊和墨汁的酸臭味。远处有猫在凄厉地叫,近处没有。突然,两只猫一点声响没有,从他们的面前蹿过去了。
小妹尖叫一声,说:“吓死我了!”
“有什么好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无私无畏。”
“你还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我开玩笑吗?我狠不得这时候拿起长矛,也到柴油机厂去呢。献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也不算白活了一场。我平生就羡慕那些在战场上革命的志士,羡慕你的叔叔这样在战场上洒尽鲜血的英雄。可惜我是资产阶级出身。我真感到这样糊里糊涂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有时我真的盼望能够有一个牺牲的机会。”
生逢1966 13(7)
“你不是已经加入红卫兵了吗?”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样过的日子?”
“我虽然不知道,但是能够体会。”小妹好像是下了一个决心,过了一会,才接下去说:“但是,还有一个人,他活得比你困难得多。”
“谁?”
“你的妈妈。我爸爸说,不知道瑞平娘怎么能撑下来的。我妈妈就说,因为瑞平还在,你妈妈还放心不下。做娘的就是讨饭也要把儿子养大。”
“你们没有说我吗?”
小妹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小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一家都会帮你。”又过了一会,小妹又说:“那是我妈妈说的。”
他们走进了大同坊。小妹在第一条小弄堂转弯之前转身看了一看瑞平,瑞平看到了那长悠悠眼睛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很多话。瑞平站在弄堂口很久,他一直看到小妹的身影模糊不清,听到小妹的钥匙轻轻响了一下,二楼的亭子间灯光亮了片刻,就暗了。然后,他就很小心地看着脚下,尽量不要踩上圆滚滚的毛竹,转弯到自己的小弄堂之后,他就像走进一座廊桥。抬头,他看不到天,伸手在裤袋里掏出钥匙。新娘子家的钟当当敲了两下,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当他走到三楼的时候,首先就闻到了家中污秽的气味,不由一惊。他向前房一看,妈妈已经在桌前软软地昏睡了。瑞平摸一摸妈妈的额头,非常的烫。妈妈已经呕吐过了,呕吐物有的沾在内衣上,有的就在地上。
瑞平立刻就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有一刻的眩晕,同时就万分的惊慌。他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虚空,家已经没有了,但是妈妈和他还在,互相之间还负着责任。妈妈倒下了,除非瑞平伸出手去,妈妈就要永远躺在了地上。她非常非常的无助,瑞平也就非常非常的孤独。人生中最令人感到恐惧的,不会是别的什么,只有身处在滚滚红尘之中,而心在其外,在喧闹之中无人可诉的孤独。
妈妈就在这时候醒来了。她在黑暗中瞪大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唉呀,我怎么吐了呢?这样怎么好去上班?有一股气味,唉唉。”她挣扎着要想起来,可是一阵腹痛,她起不来。“我本来想不会自己去死的。可是我现在真的会死了。”
“我们今天晚上要去看急诊。”瑞平已经学会了不去正面回答难回答的问题。
“我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我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有气力支持下去的了。我是害怕造反派说我偷懒,说我反动本性不会改变。”
“哪里痛?”
“这里。”妈妈用拳头在自己的心口比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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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很静,这在文革时期是很少见的,幽微的天光给房间一些轮廓的光亮。瑞平见到了被扔到地上的台灯,那些碎片溅得四处全是。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妈妈最初是跪在桌子旁的,她在倒下之后,还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跪姿。他这时才想到,在他向某个现行反革命发起斗争的时候,有人在他的家里进行了斗争。这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无论你走到了什么地方,你可以改变你自己,没有可能改变妈妈。因此你的家庭背景一直没有改变,这样,你的一部分也是不能改变的。
“你和你的爸爸一样,你很软弱,你总有很多的幻想。”妈妈突然变得很会说话了,“你爸爸不值得纪念,他是一个非常软弱的人,他不是一个红色的资本家,他和别的资本家没有什么两样,他本质上是要赚钱的。他是希望在共产党领导下也能赚钱。”妈妈的思考似乎很慢,但是他终于把话全部说出来了,“或者说是他是希望也能很有面子的过日子。他看面子要比钱更重要一点。”
“他往水里一跳,他是脱离了尘世,他是没有一点牵挂了,他带着面子去死了,只留下了我和你,我们怎样生活?我们难道也要一起去死吗?”
瑞平将妈妈扶到了床上,转身寻找妈妈的劳保卡。而妈妈却还在说,仿佛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了。“记得你曾经想过,你要去航空滑翔学校。后来呢又想到你要去上海少体校打球。你是多么糊涂啊,其实你一个地方都不能去。当然,正因为你有这样多的幻想,所以你人没有萎了下来,但是你也变得软弱了。小将陈瑞平,你是永远逃不掉的。你的一辈子都要背上出身的黑字。过去是资产阶级,后来是反革命分子,现在是地主阶级。”
她看瑞平从抽斗中拿到了劳保卡,伸出无力的手摇了一摇;“我已经活不长久了。每次踏黄鱼车走出厂门的时候,我总是想,什么时候出一场交通事故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对着汽车撞上去,那样就冤枉了一个司机,我们家也将出现第二个自杀的人,这对你很不好。很不好。”
瑞平忽然觉得,如果他再也不说的话,妈妈就要说出更多叫人更害怕的话:“你这是诬蔑文化大革命。这是要进行斗争的!”
瑞平很轻的提醒,他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大声的进行批判。妈妈忽然停住了自己的嘴,很恐惧的看着瑞平:“你会不会去报告工厂?”她惊惧的表情瞬间就松弛了下来,或许这一点就给了她一种释然,是她从瑞平很轻地说话中听出了瑞平并没有在弄堂中需要表现的高八度。“你会的,你一定会的。”
瑞平没有作声,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妈妈就说:“能活下来,我当然希望能活下去。所以我一点也不反抗。革委会要我做的事情,我总是做好的。我其实是做不动的,车间中的铁皮总是要我来搬的。如果谁帮了我,那么他就一定会因为同情阶级敌人被批评的。我的身上有很多的乌青块,还被铁皮弄出血来,我当然忍住。我改造得好,我的儿子就是有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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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泪水就滚落下来了。“好了,我就不说了,以后也不说了,进了医院,我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以后,我死掉之后,你不需要为我安葬,只消将骨灰扔进海里去好了。”
这个时候,她突然倒下来了。不是昏倒,而是一种交代完了清醒的倒下,然后安然的睡去。
陈瑞平手忙脚乱地打开后间的灯。他一点没有经验,在抽斗中翻着什么,后来才想起,原来他要找的劳保卡已经在他的手中。他正要关灯的时候,对面的灯亮了,蓓蓓就站在窗前。
“有事?”
“唔。”
对门灯也熄了。蓓蓓换了一双鞋,爬出窗口,蹑手蹑脚从脚手架的竹片上走了过来。这和小时候的梦不一样,第一次走过天桥的不是瑞平,而是蓓蓓。
瑞平背起妈妈。蓓蓓用电筒照着,他们上医院了。
生逢1966 14(1)
“你真是一个傻子。”女孩说。她是说瑞平直到这样的时候才将妈妈送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