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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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袖章不是红卫兵的,而是工总司的。
“不容易啊,”小木克说,拍了拍瑞平的肩膀,“走了三千里。”
“不容易,成了安亭事件的英雄。”
小木克就哈哈笑了起来,说不过是碰巧而已。
整个安亭事件就是一种偶然,或者说是碰巧。当年这些工人因为种种原因在工厂里不得志或者被批斗,于是就联合起来想成立一个“革命组织”,也好拉大旗作虎皮。不料市委就是不承认。他们就威胁说他们要上北京告状。他们栏了一辆火车,火车到了安亭忽然就不开了。那些工人就在安亭阻断交通,逼着上海市委表态。在安亭,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困境。
他们渡过了生死攸关的两天,这才想起了肚子饿。
“我去弄点吃的。”一个学生这样说,他不知什么时候上了那列被引上了岔道的火车。
那个有一张白白的脸,俨然一个首领的人物说:“好啊。”
这个学生正是小木克,小木克一向很好奇,只要哪里有事,他一定会出现的。他偷偷到了安亭,“反到底”里谁都不知道。他的怀里正好还有串联余下的钱和十多斤粮票。
他摸到了一个工厂食堂。递上钱和粮票,那个胖胖的老师傅说:“你不要惹祸就好了。弄得不好吃官司!你小人走开。”他找到一家饮食店,那里的店员将头摇得像钟摆,一万个不答应。小木克第三次撞上了一个大饼油条摊头。他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谎说是步行串联的,好大一队人走得晚了,还没有吃饭。老师傅这才把炉子捅开,烘了一百多个大饼。
生逢1966 9(9)
饥饿之中的首领和他那一伙狼吞虎咽啃着大饼。他握着小木克的手说:“谢谢,谢谢。”
小镇上传说,安亭已经全是便衣,公安局将来抓人。不管是谁,如果继续胡闹,将严惩不贷。小木克就悄悄离开了安亭,一路上非常担心便衣已经将他的照片拍了下来。
小木克本不确认他们一定会成事。不过他知道,他的爷爷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如此做的。正如当苏北苏南一片混沌的时候,爷爷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枪口之下,奔走在江淮上海之间,想方设法接济过新四军。谁也没有想到,小镇上的这场闹剧,最后变成了一场正剧。小镇上狼狈不堪的故事最后被称为是一场革命。
红旗飘飘的文化广场,一个超大级别的“人民公社”成立了!口号纷飞,誓言铮铮。当背景已经改变,一个站在主席台上的人完全和一个蹲在铁轨边上的人不能同日而语。小木克便也相信,这个面孔白皙的人,确实领导了一场工人运动。小木克耐心地候在文化广场南门的出口,在心里说,如果等到他的大脑皮层淡忘了那些大饼,对于小木克来说,可能失去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
他走出来了。他换上了一件旧的军装,他的脸依然白皙,加上连夜没有睡觉,他的眼睛中满是红丝。他确实记起了小木克,他疲惫的脸上有着笑容,他将手伸向小木克,并且对一边的很多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说:“我们不能忘记红卫兵小将对我们的支持,这位小将,就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我们送过大饼。那对我们是有很大的鼓舞的!”
“不仅是我一个人,是68中的反倒底兵团。”小木克这时非凡聪明,记住68中“反倒底”,要比记住穆亦可更容易。
他就这样获得了一个从工人造反总司令部发出的红袖章。他也因此成为68中红卫兵团的司令。
生逢1966 10(1)
陈瑞平走在黄渡的街上。
那已经是一九六七年的初夏了。学校几乎已经走上了正规,以往年年要做的下乡劳动,这一年就在盛夏进行。即使下乡,学生也免不了要开批判会,要刷大标语,镇上的文具店一直很热闹。陈瑞平从店里买了红纸,回大队去。
黄渡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那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土地之一。那些住在亭子间里每天倒着马桶“上海人”人看外地人时候傲慢地将眼睛长在额角头上,其实他们的上海家谱最远不过只有三代。而真正有历史的上海人却安居故土,不愿走过这几十里路进城。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这可能是一种矜持,而下场却是被外地人的后代叫做“乡下人”。
黄渡正是春申君二百二一百多年前誓师渡江助赵抗击强秦的地方,黄渡之“黄”就是他的姓。黄渡镇沿着一条河,这条河正是上海以后因为流淌如同石油一样液体和发出刺鼻的异味而臭名昭著的苏州河。不过这里的人宁愿叫它的古名吴淞江,这样可以回忆它曾经要比黄浦江宽阔得多的江面和无数的帆船。这一段河流委实清澈可爱,苏州河在这里是一个处女,还没有被工业玷污。河上有桥,千秋桥的老桥早已经坍了,桥柱也已经不见了。这新桥也已经很老了,桥柱和桥栏上的水泥已经风化,一片片的掉下来。桥是单孔的,桥下带有江南常见的青苔,被湿热的天气一养,绿得发乌。
陈瑞平没有走过桥去,西面正有一阵乌云飞来。桥下有几枝水杉站立在房子间,水杉去岁的细细的树叶落在屋顶上,红红的散在瓦沟中。他见到中间有一栋高高的房子,门前凸出很宽的一檐,就走过去。上海乡下当年是不锁门的;锁环空空地荡在那里。门虚开着,一推就被风吹开了,他要反身关门,突然就“呀”地一怔。不意背后就是汪蓓蓓。陈瑞平吓了一跳。就像是许仙在西湖边上遇到了白娘娘。许仙不是仙,白娘娘却是妖。蓓蓓和白娘娘一样美丽,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确实很妖。
上海郊区的房子往往没有院子,正中的一间就是客堂间,汪蓓蓓就站在那里,她不管怎么站,总有一种特别的风姿,她永远不会很正面地对着你,她知道怎样站最好看。汪蓓蓓看见陈瑞平并不惊讶,很自然地喊了一声:“瑞平。”很久没有听见蓓蓓这样喊自己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家不是就在黄渡吗,不过是在乡下。小娘舅正好到镇上送公粮。我就顺便过来看看。”蓓蓓很好看地一笑。“你不是在老街上逛过,在文具店里买过东西?”见瑞平有一点愕然,蓓蓓便更好看地笑。“你从桥上走过来的时候,我坐船正好从桥洞里面穿过去。我就对小娘舅说,我就在镇上走走吧。小娘舅就让我在这里上了岸。我就跟着你走。”
生逢1966 10(2)
“坐下吧,这雨一时总不会停。”这一家摆在客堂中无非是一些沾上泥巴的农具和桌子板凳。瑞平于是和蓓蓓一起坐在一张方桌子边上。蓓蓓两只眼睛看着瑞平,使瑞平有一种被玩弄在股掌之上的感觉。蓓蓓的语气是温和的,她说:“你怎么还像小学里一样分男女生?”
这时,他们听到了像野马奔腾一样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听到了门口很响的雨声,屋顶没有做泥幔,雨击在瓦片上听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一样。他们能从开着的门中见到瓢泼的雨击打着地面生出一片茫茫的烟尘。苏州河上已经没有了船只,只见暴雨将数丛芦竹打得乱点头。水面上长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芒刺,像一片白色的地毯。又是闪电,又是雷声。屋里根本不能听见对方说话,瑞平似乎有了一点解脱。蓓蓓掩起了门。屋里的分贝下降了一点。她又说:“你怎么不说话?”
瑞平无路可逃,眼睛很木然地看着陈旧的石灰墙,那里有一只很大的蜘蛛,正在爬着,顺着墙有一股小小的水流,将蜘蛛的全身泡湿了。
“很困难吗?和我说上几句话?”蓓蓓冷笑着说。“弄堂里谁都知道我是一个逃兵,是一个受不了艰苦从新疆逃回来的人。大家都说这是陈瑞平说的。”汪蓓蓓愤愤不平地说。“当年,我到新疆去。你们都说我是假积极。是为了骗一个团徽。现在我回来了,又说我是《年轻的一代》中的林育生。”
瑞平不说话,当年,他就认为一个人在学习雷锋的时候还是一个落后份子,在贯彻阶级路线的时候,突然就成了积极份子,似乎不可信。所以现在蓓蓓从新疆回来从逻辑上说也是很正常的。他看看蓓蓓,就这样说:“如果是我,我一旦去了新疆,就不会回来了。”
“你啊,我还懒得为你生气呢。瑞平,当年你也报名去新疆的,如果批准你去了,说不定你也要会来的。你不要总想着你是对的。你也有错的时候。就像是在做物理,你也有九十九分的时候。你就是不会从对方的角度想一想。”蓓蓓的两眼满是泪水,她用手帕擦着,总也擦不干。
瑞平见到屋子的西北角上有一个地方漏了,雨水正滴答落下来,他就走上前去,将一只木桶放在下面,然后看着屋顶。
“或许你没有想到。当年我一开始就不是因为自己会英语会跳舞成绩好而骄傲自满。几乎是一种本能,是乡下孩子的本能。我只能比别人强一点,人家才看得起我,不会叫我乡下人。瑞平我一直记着的,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乡下人。”蓓蓓冷冷的语调变软了些。
“我当时也是有私心的。我是不愿意再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下去了。好婆每天都说要到香港去。我又不愿意,妈妈在香港早就生了一个小弟弟。我很盼望有一种独立的生活。当然也是有一腔热血的,当时,谁没有热血呢?你不是也有吗?可惜,新疆和我没有缘分。初下去时会感到苦,总感到这不是我长住的地方,晚上虽然想我还是在这里扎根吧,但是一做梦就回到了上海。我感到我的身子来到了新疆,而灵魂还在飘飘荡荡,没有着落。当然,我在干活中是不会怜惜自己的体力的。凡是别人能做到的,我一定也做到,咬着牙也要做到。那天我关节炎发作,我就跪在地里采棉花。过了一个冬天,就不感到苦了,已经苦得麻木了。”
生逢1966 10(3)
“你当年写来的信是在全校广播的啊。”陈瑞平想起了当时校长慷慨激昂的语调,和每一个教室中的掌声。
“正是。这些信与其说是写我的真实思想,还不如说是在写我要想做的人,我是用写这样的信来鼓励自己,在新疆继续干下去。”
雨脚渐渐稀下来了。蓓蓓就把门打开,女生总是很细心的,被误解是很可怕的。
“文革一来,我就几乎不能熬下去了。因为是有海外关系,人们对我的疑惑一点点说出来了,都说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几乎没有一种逻辑可以证明我是自愿革命的。我没有办法对那些连城市也不知道的人说我们如何划清界线。他们在那边,很奇怪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实在不能让他们明白我们也是革命的。有人最后向上级汇报,说我是特务,是专门被派到边疆,准备和苏修接头的。后来我想,如果我是他们,也会这样想的。虽然领导不信,但是因为有人这样在说,传言就慢慢滋生了。”
这话说得瑞平害怕起来,他因为说蓓蓓是逃兵而感到惭愧。 “他们没有将你关起来吗?”
“没有。他们只是怀疑。怀疑就够了。我想来想去,那些都是忠厚而又淳朴的人,他们肯定仇恨敌人。他们要弄明白上海正在学校中贯彻阶级路线,还要很多的时间。后来,我生了病。新疆阿克苏的气候是我不能适应的。我先是感到喉咙很干燥,扁桃腺老是发炎,我曾经到卫生室领了很多的消治龙,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后来发展到了鼻子。我的鼻子毛细血管对干燥的气候过敏,经常流血,一下地干活就不行,刚刚将镢头举起,鼻子就出血了。有很多的人流过鼻血,只是最多不过一两个星期就好了,只有我,一年了,老是好不了。我的军衣胸口那一片经常血迹斑斑。要用一块手帕围在那里。后来,我简直不能干活了,就是坐在晒场上拣棉花,鼻血还是在你一点没有注意的时候淌了下来。这时我想,我还是先回上海再说。请假回来一看,你爸爸已经这样死了,我也是心里很慌的。有一点走投无路的感觉。最后只剩下到香港一条路。”
蓓蓓光滑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浅浅的皱纹。瑞平被彻底软化了。他的眼睛中眼白少了许多,眼神柔和起来。
“瑞平,你也很不容易,陈家伯伯本来没有什么事情,现在已经……”
陈瑞平摇了摇手,他不愿意想自己家中的这些事情。“蓓蓓,我们不再说这些好吗?到了乡下,做生活最吃力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在这里,不讲出身,只讲力气。总没有心上的负担。”
“我也不想说,不过除了你和小妹没有人会听我说。当我离开新疆的时候,我们以前68中的同学谁也不赞同,他们认为我是经不起考验。和你一样,认为我是一个逃兵。谢谢你能听完这些。这样讲一讲,心里就好多了。”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