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 (明)西湖渔隐-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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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不见弓鞋影,好羞人。出头露面,难见故乡亲。
二尹见了大笑,“好一个松杉裁剪为圆领。准你纳谷一十四石。”道“又还便宜了你,也罢,取纸笔与他,再将此
景做一首上来,放你回家。”秋鸿即写道:
花发不能售,奈无罢梳鬓云,并肩人难把身相近。香腮怎温,樱桃怎亲。
尽眉儿无计难帮衬,忒新文。风流邑宰,独车宴红裙。
二尹看罢大笑道:“二作俱妙,讨保发放宁家。”秋鸿谢了一声出门,许家僮仆见了,与他写纸保状,请押保人去
了。秋鸿上轿回家,见了蓉娘,将事一一说了,蓉娘欢喜。只虑要保许玄,心下忧闷不提。
且说许玄家人将秋鸿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妇,免枷罚谷,责奸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说明。许玄说:“既是枷可谷赎,
责亦可谷赎。明日动一呈,多罚些银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难存,怎么进场。”家人说:“难,明日
早堂,动一呈看。”只见外边说:“老爷,府尹来取进帘,明日五鼓便要动身了。”许玄听见道:“怎么好,误了事也。
三年难得过,如之奈何!无计可施,也是天命。罢!罢!”
且说次日起来,那天上乌云四起,忽然倾下一阵雨来,好生大得紧。初似倾盆,后如泼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
响;池边宿乌,却教幽梦难成。那些狱里罪人好生愁闷。有一等见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觉。这些禁子,也
有去赌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这许玄好闷,恨不得身生两翅,飞到南京。又自解自叹。只见有一个乡下挑粪的人,
手中拿一个勺,一步步挑到里边来。许玄往外一望,那牢门是开的,好生心痒,怎敢胡行。只见乡下人将杓儿兜满了两
桶粪,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内去便晴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脱了粽衣,放
在壁边,便去看下棋。自古下棋之人,星初临局身且忘疲;露晓临场,造昏废食。深山石室,曾闻樵客烂柯,长夏江村,
颇费老妻书纸。这乡下人看一个入神,竟自忘了这担粪。许玄见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长衣、
裙儿拦腰一拴,脚下鞋袜脱下去,寻一双旧凉鞋穿了,把巾儿除下,藏在袖中。取了粽衣,穿上笠帽,带在头上,走到
粪桶边,寻把扁担挑了两桶,手中拿了木杓,往外挑了便走。那门上见挑粪来,把门大开了,哪个疑他是个犯人。一竟
挑出县门,至僻静处歇下,丢下东西,没命儿一竟跑出了城门。竟搭船到南京应试。且喜身边带得几两银子,大着胆,
竟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竟往贡院前来寻下处。家家歇满,无寻处。倒是贡院对门,躺着一张红纸:
内有静室,安歇状元。
许玄见了道:“为何此处尚有房室?”竟进里面。只见一个妇人间说:“是谁?”许玄说:“特来借寓的。”妇人
道:“公可姓许么?”许玄道:“奇。为何晓得我的姓?”只见妇人有三十岁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双
脚,三寸金莲;两双手,十支新笋。捧了笔砚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见,因有梦兆,乞将相公姓名、籍贯、年齿,一
一写得。对时,房金不取,尚有许多事情。如不对,不敢相留。”许玄道:“又是梦了。好奇。”展开纸笔,写完了,
那妇人向袖中取出来一对,笑道:“是了,是了。”向内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写的一张纸进去。这院大娘拿着
一看,上写许玄字玄之,杨州府仪真县人,年一十八岁,八月初五日未时生,看罢,大喜,果有是事。即唤巫云:“送
茶出去,吃了领先生至后边一室。”但见书床罗帐,香气袭人,室虽不广,幽雅则有佳境可爱。许玄曰:“这般妙境,
缘何没有人来?”巫云说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梦,道今年秋场时,有一姓许名玄者,方与他歇。尚有
些话,容当再禀。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写起封了七个月矣。并无一个姓许的来,故此不领他看。别人那里晓得有这间
好书房。”只见外边有人说话响,又来租书房。巫云道:“租去矣。”那人说:“租票还存。”巫云方才扯去了招帖,
走进来。
只见许玄在那里打开纸包,要借戮子用。巫云送在房里,那许生开一张帐,自卖卷子、文房四宝,一应进场之物,
共要十两银子。把那包银子一称,止得三两,不上房钱,一些不曾打帐起。长吁短叹的,沉吟呆坐。至于三餐食用,那
会说起,便道:“一时里高兴,逃走了来,端然不得进场,如何是好。身上又无衣服可当,此间又无亲戚可投,这是路
贫方是贫,如之奈何!”只见巫云送一壶酒,几碗嘎饭,齐齐整整摆下。许玄见了道:“不须费心,连小生在此安歇不
成着哩。”巫云道:“为何说此言语?”许玄说:“一时间来了,少了些盘费,在进退两难之间耳。”巫云将帐上一看,
道:“笔墨纱巾及进场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买!”许玄说:“为何你家倒有些物件?”巫云道:“我家相公在日,
姓阮,是个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两年亲,便死了。”许玄说:“为何便死了?”巫云道:“只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
蓉,腰如杨柳,两眉儿淡淡春山,双眼儿盈盈秋水,小脚儿足值千金,双手儿真成白玉,我相公见他标致,上紧了些,
故此得了病死了。”许玄道:“原来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纪了?”巫云说:“二十有二。今年才服满的。”道:“相公,
请一杯,且请宽心。”自进去了。许玄见他一说,肚中饥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说。”只见巫云捧了许多物件,
都是用得的。至于色衣,青色海青,一应俱有。外有一封银子,道:“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从家里来的,盘缠缺少,
我家尽有,先送十两银子在此,与相公收用。”许玄收了道:“在此打搅,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当之。若得
侥幸报恩不难,倘若不能,有负盛意。只是一件,你主人为何知我不从家里来的?”巫云说:“此话也长,一时难告。
请收了物件。”巫云又取两个拜匣与他,一床红绫被儿熏得喷香,把铺陈都打叠完了,将身上下衣又送出几套,不能尽
言。许玄道:“至亲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云烧了一盘浴汤,放在盆中道:“相公洗浴。”许玄不安道:“你丈去
那里去了?劳你在此伏侍。”巫云道:“不须提起,专一好赌。四年前,盗去主人几十两衣饰,也不顾我,竟逃走去了。”
许玄道:“这个没福的人,见了这般一个妻房,怎生丢得便去了。”巫云听见说他好处,便不做了声。
须臾,点火进房,又换热酒送来。许玄过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见一个?”道:“上半年有两个,也偷了东
西做伙走去。一个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气,也不去寻他,故此只我一个,也没什事做得。”只听楼上娇滴滴叫上一
声道:“巫云,天晚了,拴好大门。”应了一声,此时许玄所见娇声,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烦闷。又想:“我倒来了,不
知那牢中众人怎么结果。”又道:“且自丢开,完了自家正事再说。”又吃了几杯,打点上床睡觉。巫云收了出来,开
门睡了。
次日早起,巫云殷勤伏侍,不必尽言。许玄换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银子,往街坊买了卷子,到应天府中纳了。
许玄是初观场的,见了老试士,请教他场中规则,忙忙的直至初五日。众官在应天府中吃了进点酒,迎到贡院里来。许
玄看了街坊上妇女,两边楼上不知有多少。许玄看得眼花缭乱道:“果然好一个京城。”便自回身。正到贡院门首,只
听得人说:“京考来了。”许玄道:“不知是那两个翰林,”须臾迎来,又不晓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进中门。却好外楼走下一个少年妇人,也到中门了。许玄回避不及,也不免行着一礼,想道:“莫非是
主人家?”正待要谢,又想:“或是他亲戚来看官的,不可乱谢。”那妇人抢前进去了。许玄在后面看了道:“果是天
姿国色,比蓉娘更加十倍,不知是谁人家有这般美物。”进门见桌上列下酒肴,极其丰盛,许玄道:“这是为何?”巫
云说:“我大娘特为相公祝寿。”许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记得了。”遂坐下道:“何须这般破费,你家何
人买办?”巫云说:“我家有一个短工,挑水劈柴,走动卖办,一应是他。不来吃饭,只与工银。”许玄道:“这等才
便,方才外边楼上一位女客是谁?”巫云曰:“是大娘。他出去看迎试官。”许玄道:“失礼了。我正待要谢,又恐不
是,故此住口。乞小娘子为我致谢一声,容当请罪。”吃完酒饭且睡。
直至初八,巫云把一应例事,人参,油烛,安息香,进场之物送进。许玄见了道:“我也谢不得这许多。”都收了。
三更天,吃了饭,入场去了。初九三更出来。扣门,巫云应声:“来了。”巫云取出酒饭,许玄送他时钱三百文,
谢一声出门去了。许玄进内便睡,直至次日午上方起。三场已毕,正是中秋。天井设酒相候。许玄洗浴已完,巫云道:
“大娘请相公吃酒,”许玄想:“大娘请,莫非在下边。”穿了衣服出来,果然立在月下,许玄深深作揖道:“异乡之
人,以骨肉至情相待,图怀难报。”阮氏说:“承蒙垂顾,奈荆棘非鸾风之栖,百里岂大贤之路。茅庐草舍,不足以承
君子之光也。今值中秋佳节,适逢场事已完,特具芹扈,聊申鄙意。”许玄道:“多谢。”阮氏陪于下席,许玄酒至数
巡,虽见阮氏之艳美,然回他情重,不敢起私。问曰:“闻大娘新年有何良梦,顾闻其详。”阮氏曰:“妾夫阮一元,
弃世四年。今年元旦,梦先夫云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系徽州之女,与家人许吉通焉,遂窃令祖蓄银若干逃于别
府。后来双亡,家事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于阮妾复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许吉也。先夫往秋鸿腹中投胎为君之
子,妾身当为君之小星,家事数千金,尽归于府,此乃偿令祖亡金之报。故有年庚、姓氏之验。今七月中元夜,复梦亡
夫云:”足下当为魁元,为因露天奸污二女,不重天地,连乡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止博一科名而已。
‘初一日五更,又见亡夫云:“足下今日必至,云常把奸淫污身于三光之下来往,已遭囚狱,不能释放,又是祖宗哀告,
佑得乘便而来。’故所以知足下不从府上而来。想此事必有,故而言之。”许玄听罢,不胜惊道:“原来天地这般不错,
想小生之欲念,又恐触天之怒。”不敢提起,但加嗟叹而已。阮氏说,“事至此,足下酒后须不乐。然乡科高捷,行些
好事,或者感动上天,端然还你进士,何须如此。”巫云说:“今晚合卺,不可如此不乐。”许玄见说:“怎好却他好
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闲事丢开。”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妇了,何须客气。”阮氏曰:“无人为
媒。”许玄把杯一举:“岂不闻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亲也无。”许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许
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边道:“吃口和合酒儿。”阮氏也哈一口。许玄遂坐于阮氏身边,搂搂抱抱,不觉两个情动。
巫云道:“月色斜了,上楼睡罢。”巫云将灯前走,送二人进房,他自下来收拾。许玄把房中一看,十分华丽,便与他
解衣。阮氏将灯一口灭了,那月色照在椅上,许玄笑道:“送亲坐久了。”阮氏笑了一声,双双上床:
人于翡翠衾中,轻试海棠娇态。鸳鸯枕上,漫飘兰桂芳香。情浓任教罗袜
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鬓之缭乱。带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
情倾,娇声贴耳。香汗沾胸,绞绢春染红妆。虽教他娇声垢耳,从今快梦
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
是夜,许阮为情欲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红照室,犹交颈自若。巫云走响,二人方才惊觉,整衣而起,不提。
且说那日牢中,许宅家人送饭,寻觅家主,那里去寻?牢头禁子一齐慌了。乡下人不见粪桶,各处又寻,门上牢头
说:“是了,被他挑桶赚去了。”一齐四下追赶,那里去寻!止寻粪具之类。许玄自此脱身,却中在榜未。报录闹闹嚷
嚷来到阮家,阮姐打发喜钱,愈加欢喜。又应梦中之兆,是夜备酒相处,恩情美畅,自不必言矣。滞留两月,进京得试,
不期前任知县聘入四川房考,行取进京又为会试房考,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