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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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两天,撤儿满月,开了个汤饼会,宴会了一天,来客倒也不少。再过了十多天,述农算清交代回省,就在继之书房下榻。继之便去上衙门禀知,又请了个回籍措资的假,我和述农都不曾知道;及至明天看了辕门抄,方才晓得。便问为甚事请这个假。继之道:“我又不想回任,又不想求差,只管住在南京做甚么。我打算把家眷搬到上海去住几时,高兴我还想回家乡去一趟。这个措资假,是没有定期的,我永远不销假,就此少陪了,随便他开了我的缺也罢,参了我的功名也罢。我读书十年,总算上过场,唱过戏了,迟早总有下场的一天,不如趁此走了的干净。”述农道:“做官的人,象继翁这样乐于恬退的,倒很少呢。”继之道:“我倒不是乐于恬退。从小读书,我以为读了书,便甚么事都可以懂得的了。从到省以来,当过几次差事,做了两年实缺,觉得所办的事,都是我不曾经练的,兵、刑、钱、谷,没有一件事不要假手于人;我纵使处处留心,也怕免不了人家的蒙蔽。只有那回分校乡闱试卷,是我在行的。此刻回想起来,那一班取中的人,将来做了官,也是和我一样。老实说一句,只怕他们还不及我想得到这一层呢。我这一番到上海去,上海是个开通的地方,在那里多住几天,也好多知点时事。”述农道:“这么说,继翁倒深悔从前的做官了?”继之道:“这又不然。寒家世代是出来作官的,先人的期望我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得不如此还了先人的期望;已经还过了,我就可告无罪了。以后的日子,我就要自己做主了。我们三个,有半年不曾会齐了,从此之后,我无官一身轻,咱们三个痛痛快快的叙他几天。”说着,便叫预备酒菜吃酒。
述农对我道:“是啊。你从前只嬲人家谈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广东,自然经历了不少,也应该说点我们听了。”继之道:“他不说,我已经知道了。他备了一本日记,除记正事之外,把那所见所闻的,都记在上面,很有两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点气,叫他留着说那个未曾记上的罢。”于是把我的日记给述农看。述农看了一半,已经摆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谈天。
述农一面看日记,末后指着一句道:“这‘《续客窗闲话》毁于潮人’是甚么道理?”我道:“不错。这件事本来我要记个详细,还要发几句议论的,因为这天恰好有事,来不及下。,我便只记了这一句,以后便忘了。我在上海动身的时候,恐怕船上寂寞,没有人谈天,便买了几部小说,预备破闷的。到了广东,住在名利栈里,隔壁房里住了一个潮州人,他也闷得慌,看见我桌子上堆了些书,便和我借来看。我顺手拿了部《续客窗闲话》给他。谁知倒看出他的气来了。我在房里,忽听见他拍桌子跺脚的一顿大骂。他说的潮州话,我不甚懂,还以为他骂茶房;后来听来听去,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不象骂人。便到他门口望望。他一见了我,便指手画脚的剖说起来。我见他手里拿着一本撕破的书,正是我借给他的。他先打了广州话对我说道:‘你的书,被我毁了。买了多少钱,我照价赔还就是。’我说:‘赔倒不必。只是你看了这书为何动怒,倒要请教。’他找出一张撕破的,重新拼凑起来给我看。我看时,是一段《乌蛇已癞》的题目。起首两行泛叙的是:‘潮州凡幼女皆蕴癞毒,故及笄须有人过癞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无论贫富,皆在大门外工作,诱外来浮浪子弟,交住弥月。女之父母,张灯彩,设筵席,会亲友,以明女癞去,可结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这麻疯是我们广东人有的,我何必讳他。但是他何以诬蔑起我合府人来?不知我们潮州人杀了他合族,还是我们潮州人■了他的祖宗,他造了这个谣言,还要刻起书来,这不要气死人么!’说着,还拿纸笔抄了著书人的名字——‘海盐吴炽昌号芗斥’,夹在护书里,说要打听这个人,如果还在世,要约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评理呢。”述农道:“本来著书立说,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么好胡说,何况这个关乎闺女名节的呢。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
我道:“因为他这一怒,我倒把那广东麻疯的事情,打听明白了。”述农道:“是啊。他那条笔记说的是癞,怎么拉到麻疯上来?”我道:“这个是朱子的典故。他注‘伯牛有疾’章说:‘先儒以为癞也。据《说文》:‘癞,恶疾也’。广东人便引了他做一个麻疯的雅名。”继之扑嗤一声,回过脸来,喷了一地的酒道:“麻疯还有雅名呢。”我道:“这个不可笑,还有可笑的呢。其实麻疯这个病,外省也未尝没有,我在上海便见过一个;不过外省人不忌,广东人极忌罢了。那忌不忌的缘故,也不可解。大约广东地土热,犯了这个病要溃烂的,外省不至于溃烂,所以有忌有不忌罢了。广东地方,有犯了这个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认的了,另外造了一个麻疯院,专收养这一班人,防他传染。这个病非但传染,并且传种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来,然而骨子里还是存着病根。这一种人,便要设法过人了。男子自然容易设法。那女子却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过一两回就过完了。那上当的男子,可是从此要到麻疯院去的了。这个名目,叫做‘卖疯’,却是背着人在外面暗做的,没有彰明昭著在自己家里做的,也不是要经月之久才能过尽,更没有张灯宴客的事,更何至于阖府都如此呢。”
继之愣愣的道:“你说还有可笑的,却说了半天麻疯的掌故,没有可笑的啊。”我道:“可笑的也是麻疯掌故,广东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业祀孙膑,木匠祀鲁班,裁缝祀轩辕之类,各处差不多相同的。惟有广东人,那怕没得可祀的,他也要硬找出一个来,这麻疯院当中供奉的却是冉伯牛。”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未知麻疯院还有甚么掌故,且待下回再记。
第六十一回 因赌博入棘闱舞弊 误虚惊制造局班兵
我说了这一句话,以为继之必笑的了。谁知继之不笑,说道:“这个附会得岂有此理!麻疯这个毛病,要地土热的地方才有,大约总是湿热相郁成毒,人感受了就成了这个病。冉子是山东人,怎么会害起这个病来。并且癞虽然是个恶疾,然而恶疾焉见得就是麻疯呢?这句注,并且曾经毛西河驳过的。”我道:“那一班溃烂得血肉狼籍的,拈香行礼起来,那冉子才是血食呢。”述农皱眉道:“在这里吃着喝着,你说这个,怪恶心的。”
我道:“广东人的迷信鬼神,有在理的,也有极不在理的。他们医家只止有个华佗;那些华佗庙里,每每在配殿上供了神农氏,这不是无理取闹么。至于张仲景,竟是没有知道的。真是做古人也有幸有不幸。我在江、浙一带,看见水木两作都供的是鲁班,广东的泥水匠却供着个有巢氏,这不是还在理么。”继之摇头道:“不在理。有巢氏构木为巢,还应该是木匠的祖师。”我道:“最可笑的是那搭棚匠,他们供的不是古人。”述农道:“难道供个时人?”我道:“供的是个人,倒也罢了;他们供的却是一个蜘蛛,说他们搭棚就和蜘蛛布网一般,所以他们就奉以为师了。这个还说有所取意的。最奇的是剃头匠这一行事业,本来中国没有的,他又不懂得到满洲去查考查考这个事业是谁所创,却供了一个吕洞宾。他还附会着说:有一回,吕洞宾座下的柳仙下凡,到剃头店里去混闹,叫他们剃头;那头发只管随剃随长,足足剃了一整天,还剃不干净。幸得吕洞宾知道了,也摇身一变,变了个凡人模样,把那斩黄龙的飞剑取出来,吹了一口仙气,变了一把剃刀,走来代他剃干净了。柳仙不觉惊奇起来,问你是甚么人,有这等法力。吕洞宾微微一笑,现了原形;柳仙才知道是师傅,连忙也现了原形,脑袋上长了一棵柳树,倒身下拜。师徒两个,化一阵清风而去。一班剃头匠,方才知道是神仙临凡,连忙焚香叩谢,从此就奉为祖师。”继之笑道:“这才象乡下人讲《封神榜》呢。”述农道:“剃头虽是满洲的制度,然而汉人剃头,有名色的,第一个要算范文程了,何不供了他呢?”继之道:“范文程不过是被剃的,不是主剃的。必要查着当日第一个和汉人剃头的人,那才是剃头祖师呢。”我道:“这些都是他们各家的私家祖师。还有那公用的,无论甚么店铺,都是供着关神。其实关壮缪并未到过广东,不知广东人何以这般恭维他。还有一层最可笑的:凡姓关的人都要说是原籍山西,是关神之后。其实《三国志》载,‘庞德之子庞会,随邓艾入蜀,灭尽关氏家’,哪里还有个后来。”继之道:“这是小说之功。那一部《三国演义》,无论哪一种人,都喜欢看的。这部小说却又做得好,却又极推尊他,好象这一部大书都是为他而作的,所以就哄动了天下的人。”我道:“《三国》这部书,不错,是好的;若说是为关壮缪而作,却没有凭据。”继之道:“虽然没有凭据,然而一部书之中,多少人物,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一个不是提名道姓的,只有叙到他的事,必称之为‘公’,这还不是代一个人作墓碑家传的体裁么。其实讲究敬他忠义,我看岳武穆比他还完全得多,先没有他那种骄矜之气。然而后人的敬武穆不及敬他的多,就因为那一部《岳传》做得不好之故。大约天下愚人居多;愚人不能看深奥的书,见了一部小说,就是金科玉律,说起话来便是有书为证,不象我们看小说是当一件消遣的事。小说能把他们哄动了,他们敬信了,不因不由的,便连上等人也跟着他敬信了,就闹的请加封号,甚么王咧、帝咧,闹这种把戏,其实那古人的魂灵,已经不知散到哪里去了。想穿了真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