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狗"之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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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乱投医,急着买他们的药。我写书,是想帮大家把不明白的地方搞明白。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就说我没答案。”
道统是仿造的
南方周末:在开课讲《论语》之前,您系统读过这本书吗?每次有什么心得?
李零:中学就读。1990年代整竹简也读,但经常读不下去,因为这本书特别乱。我不是搞竹简研究吗?1990年代出土的东西,很多都是儒籍,不读怎么行?我得掉过头来,重新补课,到这里面找东西。讲课,我得先读书,写讲义,一边讲,一边改,光写这本书,前后就花了四五年。虽然,比起《兵以诈立》,时间少了点,还是很有心得。《孙子》,我讲过20年。研究时间更长,至少30年。我说,这是读书笔记,还是个毛坯,比起《兵以诈立》的准备时间,它是短了点,但绝不是一年就能写出,我也没想跟谁比赛,急着往外掏,中华的朋友最清楚。这书难读,所以我才提出,要打乱了读,并且整了本附录。我写讲义,记下心得,讲过之后,要回过头来一遍遍核对。改这本书,最重要的是互相照应,看看各处有什么矛盾没有,工作量很大。它篇幅大,等于《老子》、《孙子》、《周易》加起来的篇幅,容易顾此失彼。
南方周末:我们花很大力气读一本书,总希望其中有思维的乐趣、精彩的叙事、深刻的道理,让我们知道一些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可是我看您在后记里总结的孔子留给我们的三个文化遗产:以人文学术为主的古典教育;“学而优则仕”———重当官,轻产业;忠孝———重道德,轻宗教。这三条,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见到。
李零:我所总结的东西,有些可能是大家早就谈过多少遍的东西,但大家遗忘和忽略的东西,仍有必要重提,因为胡扯的东西太多了。更何况,我还有我的新意,您没注意到吗?
一是我讲圣人这部分,通过《论语》的话,我想说明,孔子并不承认他是圣人,我们要尊重。孔子成为圣人,是子贡、宰予、有若伙同孔子的晚期弟子树起来的。你读《论语》,一定要排除很多外在的干扰。过去,哲学系讲《论语》,全是宋学那一套。我毫不客气地说,道统完全是伪造。《论语》可以告诉你这一点。
再比如“仁”,大家都认为,这是《论语》里最高的德行,其实在孔子论人的品级里,它还不是最高的,圣人才是最高的。什么叫圣人?生而知之,手里有权力,贵族。孔子的政治理想有不同的层次,他最高的理想是“圣”。
再比如“恕”,很多人认为,“恕”就是宽恕,不对。我说“恕”是“仁”的另一种表达,即“如心”,将心比心,拿自己当人,也拿别人当人。
另外,我还梳理了孔门弟子的关系。我把《论语》里提到的156个人按照孔子弟子、非弟子分开,七十子中,我又找出35个《论语》里记录过的,对他们的年代关系甚至名字关系都作了考证,通过排比,发掘性格,突出他们之间的各种矛盾。
孔子神化史
南方周末:您梳理这些弟子的关系,是想证明“孔圣人”是这些人搞出来的?
李零:是的。但这只是《论语》的一个问题。我过去读《论语》,觉得淡流寡水、颠三倒四,就是因为没有理出头绪,而《论语》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人多,它有156个人,比梁山好汉还多。它跟《老子》不一样,《老子》翻开之后,如入无人之境,根本就没人;《孙子》是一言堂,除了“孙子曰”,没有其它人说话,它提到的人也只有四个,两个恐怖分子,曹刿、专诸;两个大特务,伊尹、吕牙。《论语》是对话体,如果你连谁和谁在说话都弄不清楚,话题是什么你也不知道,那你没法理解这本书。
在《论语》提到的29个学生里,我又重点梳理了13个学生———所谓“孔门十哲”和三个晚期学生。孔子死后,有七大弟子:子贡、宰予、有若、曾子、子游、子夏、子张。
我为什么说道统是假的?很简单。宋以来,人们说,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只有子思、孟子得到了孔子的真传。可是我们读《论语》,你会发现,里面有29个学生,核心弟子也有13个,你把这么丰富的思想场景归纳为一个弟子,全由曾子一人代表,这无疑是错误的。
道统里的三大弟子(曾子、子思、孟子),只有曾子一人是孔门七十子(孔子在世时收徒三千,其中核心弟子有72个或77个,被称为“孔门七十子”)之一。孔子死的时候子思才4岁,除非他特别早慧,跟于丹自个儿说的一样,否则孔子70岁怎么会收一个4岁的学生?孟子更是连孔子的面都没见过。
读《论语》和其它史料,你会发现,孔子死的时候,子贡是掌门弟子,其次是宰予。这俩都能说会道,没法跟德行科(孔子所传授的学问分为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的学生比。但当时,德行科的都死光光,想学都没法学。比如颜回,除了不顶撞老师,能挨饿,安贫乐道,没什么事迹可学,光听老师夸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德行科的学生,是孔子最喜欢的,但后世光大师门,却是靠其它科的学生。孔子死后,子贡和宰予是大师兄,子游、子夏、子张、有若、曾子是小师弟,子贡和宰予想立长得特别像孔子的有若为老师的接班人。这样一来,曾子非常生气,他说你也配。但他生气也没用,在立老师为圣人的众弟子中,他辈分低,少数派,最孤立。
南方周末:曾子后来是怎么把局面给扳过来的?
李零:曾子也没把局面扳过来,是宋儒给扳过来的。所以我说道统是伪造。
新儒家简直是昏话
南方周末:基督教有马丁?路德这样的大阐释家,《论语》能不能从头搞一下,看看各个时代,哪些阐释家赋予了新意?
李零:你是说新儒家吗?我不是说了吗?新儒家的话简直是昏话。
我是觉得,任何一种文明,肯定都有利有弊,今天,因为政治气候的变化,大家特别怀古。怀古是什么意思?就是跟今天或刚刚过去的今天拧着来。比如解放后,小教不许信,只许信大教,现在反过来,都念宗教的好,说宗教是安定人心的。其实历朝历代都禁旁门左道和淫祀,战国秦汉就如此,不是现在才有。清朝就说,广东、福建多淫祀,还有唐人街的那些玩意儿,其实都是中国文化里最低级的东西。西化把高级的东西都给化了,剩下的很多是最低级的东西。结果中国人把这些当宝贝,简直太可笑。
我们老家,过去全村都信孔子道,除了我们家。是不是我们村有了孔子道就搞好了,我就不信这个。
当然大家要立的不是小教,而是大教,足以跟伊斯兰教、基督教三足鼎立的大教。可问题是,武力传教是西方文化中最糟糕的传统。你说弘扬传统,学的全是这类玩意儿。普世性的宗教,其实是思想上的专制主义,和政治上的中央集权有同样的功效。这类传统,是好还是坏?大家要想一想。
近代,我们挨了他们打,人家有普世性的宗教,我们没有,急了,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学。现代西方,政教分离,宗教多元化,我们早就如此。西方大学,文化素质最高,不信教的人最多。我们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也是早就如此,他们最少讲“怪力乱神”,我觉得挺好。过去,讲“怪力乱神”,主要是民间的愚夫愚妇,大家都折腾回去,当愚夫愚妇,中国就搞好了?
我并不是诋毁中国文化,我认为中国文化非常伟大。但全盘西化后,祖宗留下来的最大遗产,不是别的,就是我们自己。你不要问西方文化是你的主体,还是中国文化是你的主体,这个主体就是你自己!中国文化,我可以接纳,西方文化,我也可以接纳,就像我们既可以吃中餐也可以吃西餐,哪个为主,哪个为辅,不重要,你非得争出个“中餐是体,西餐为用”来,这不是自己跟自己找别扭吗?
一个文化的好坏是靠文化本身的感召力。在这点上,我们比不上我们的祖宗。我们的祖宗,至少是讲“远人来服”,而不是靠拼命推销。以前我们只取经,不传教,现在倒想传教了。
南方周末:可能我没有说清楚,我不是拿新儒家去比附其它文化的宗教,我是想向您请教,各个时代有哪些大阐释家对《论语》作过阐述?刚才您讲了一个新儒家,除了他们呢?
李零:当然从古到今并不是只有宋学家的解释,比如还有汉学家的解释。但汉学家和宋学家都尊孔,唯一打破这个僵局的就是五四。五四的一个重要遗产就是疑古运动。尽管顾颉刚先生那么推崇崔东璧,但是他指出,崔东璧不敢疑孔,他敢。另外一个重要遗产是中国哲学史,胡适强调把孔子从圣人的位置上拉下来,跟其它诸子平起平坐。没有这条,就没有中国哲学史。他的书,从一开始,起点就比冯友兰高。
没有五四,就没有今天的中国学术,无论海峡两岸哪一方。
孔门弟子找官做
南方周末:除了丧家狗,您在书里还把孔子比作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只有一匹驽马,一个胖仆从,但是孔子有三千门生……
李零:孔子办学,是因为他那个时代,他已经看到,所谓贵族,既没有道德也没有学问。在社会大变动的时代经常出现这种情况———肉食者鄙,下层人反而比较有学问。当然我们不知道孔子的知识是怎么学来的,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老师也有老师。
孔子吸收为弟子的恰恰是跟他类似的人,你得知道社会上有这么一批人,他们想成为孔子这样的人,而社会对这批人又有潜在的、很大的需求。这点你从战国的情况就可以看得很明白。
孔子的教学目标主要是做宰,就是家臣。家臣没有很高贵的出身,但他们有管理才能和文字才能。其实西方也一样,《红与黑》的于连为什么敢看不起贵族?他会拉丁文,贵族早就不会了。
孔子读了那么长时间书,鲁君和三桓(鲁国的大夫,季平子、季桓子等人),没人找他做官,第一个请他出来做官的是阳货(注:阳货是鲁国大夫季平子、季桓子的家臣,公元前505年,季桓子在实际上掌控了鲁国政权,而阳货又在背后控制着季桓子)。阳货就是家臣。
孔子一生的苦恼是社会的纲常已乱。在大小贵族之间,他本来是想顾大头。周天子和鲁侯,他肯定站在周天子一边;鲁侯和三桓,他肯定站在鲁侯一边;三桓和阳货,他肯定站在三桓一边。可是,当时最大的政治势力是三桓,三桓把鲁君控制起来了。谁能反对三桓?阳货。阳货把三桓的季氏给挟持了。本来,孔子出来做官,是想张大宗室,打击三桓,但他为难的是,你要站在阳货一边,才能打击三桓,但阳货是叛臣;你要站在鲁君一边,又根本对付不了三桓。所以孔子一辈子与虎谋皮,鲁国不行,跑到别的国家,全都失败了。
南方周末:既然这套逻辑根本行不通,为什么还有三千人追随他?
李零:这是这些苦孩子最好的出身。而且这个潜在的市场非常大。战国时代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且,孔子的弟子找官做,不像老师那么执拗,做官本身把他们已经改造了,他们比较适应官场对他们的要求。
行不通,很简单,搞修正主义嘛。
“原典”不许联想?
南方周末:对《论语》里的某些话,是不是不忠于原典也可以是很好的解释?
李零:《论语》里当然有读不懂的地方,碰到这种地方,往往有争论。人们最爱争论的是信仰上的分歧,但信仰上的分歧才最不能争论。你读《论语》,是争信仰,对不起,我没兴趣。解释当然是要忠实原典。你通过阐释,借孔子的嘴,说你心中的话,当然没人能禁止你的这种自由。但如果没有证据,我要说,你这是歪曲。
南方周末:难道不能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孔子吗?
李零:在言论自由方面是可以的,你可以印你的书,你可以乱讲,当然没人能管你。但在事实的层面上,这绝对不可以。孔子只有一个。就算解释经常沦为一种游戏,可还有考古和其它证据在那儿挡着你呢。你讲了半天,人家拿出材料来,证明你完全是胡说八道,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南方周末:您读《论语》的时候,特别容易联想起您的“文革”经历。比如您从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联想到红卫兵最早是清华附中的学生发动起来的;从“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联想到“文革”的时候儿子和老子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