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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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当时那个小屋子真是浓烟滚滚,雷雷虽说睡着了,可也被这烟雾呛得咳声大作。黄玫一一把拽起糊里糊涂的雷雷就往外走,朱巧珍就不愿意了,说:你这是干啥?黄玫一说我干啥?你没看见孩子给呛得,简直是毒害青少年!朱巧珍翻起来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自打朱巧珍看见这黄玫一第一眼时就满心的不喜欢。与吴保雷相比,黄玫一是处处配不上。人家说生女百家求,可到了朱巧珍这儿成了有儿百家求了,那时候谁不知道她朱巧珍有个标标致致的大儿子,提出来要和她攀亲的人多了去了,可没想到吴保雷却找了这么个搭眼看上去没有一丝好的丑姑娘!不怪朱巧珍心里不满意,结婚那天大家都想看看美男子娶了个什么美女,一看不要紧,都不吭气了,挺失望的。黄玫一她人长得不行,还懒。睡懒觉是一把手,她干的是个倒班的工作,一上下午班早晨准睡觉,睡到晌午十点多,蓬着头端着漱口缸子到院子下水道刷牙。常赶上朱巧珍领着一帮子基干在她屋里开会,隔着竹门帘,那些妇女们挤眉弄眼的,朱巧珍脸发烧,黄玫一却满不在乎,像根本没这么一群人似的。更让朱巧珍生气的是吴保雷,她真没想到吴保雷挺大一个男子汉怎么就一身软骨头!他怎么就对他那个不起眼的媳妇百依百顺呢!怨归怨,朱巧珍毕竟是个人物,是有一定思想境界的人!何况黄玫一虽不显山露水却天生有着那么一股子威气。除了威,还温。她其实是常笑的,笑起来倒是也情真意切的,也怪,朱巧珍那么不喜欢她可逢着她对她笑也会没了主张,也会变得俘虏一般!
再说那个老榆木吧,朱巧珍管他叫了那么多年老榆木,就是因为他木,对谁他都是一副死样子,不说话,没表情。除了早些年在朱巧珍前进路上做过绊脚石和朱巧珍寻死觅活的年代里他说过救命的话之外,几乎就不再说话了,好话坏话都不说,按月把工资放到小炕桌上和按顿吃饭都是天经地义的,是用不着说话的。
想不到吴保雷把黄玫一领回来后老榆木竟活了一些,话基本还是没有,但是说:来啦?就从小炕上下去,打开碗柜往外端东西。一盘什锦糖,一盘葵花子,还有一盘洗好的水果。自从吴保雷谈了对象,家里这些东西都是必备的,赶上朱巧珍不在家,老榆木都会亲自端出这些东西一一摆到炕桌上就说一个字吃。
朱巧珍会时不时想起一些经典情景。比如刚结婚那会儿,黄玫一闲得发慌,她不呆在新房里,她喜欢在朱巧珍和老榆木的那盘小炕上嗑葵花子,渴了,就端起老榆木那只积满茶垢的大茶缸子喝茶。朱巧珍想起这些就会在心里骂:那时候你怎么不嫌弃我们脏呢,现在你倒讲究起来了,不过是个穷讲究罢了!黄玫一喝完茶,抹了抹嘴,想起一件事,就说:爸,听说你以前会唱秦腔?老榆木当时就在炕上坐着,靠着窗子打盹儿。他退休以后就常这么闲着,早晨起得早,到了九十点钟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闭目养神。耳边响着新媳妇噼噼啪啪嗑瓜子的声音,还有动他茶缸子的声音,他静静坐着听那些声音,像听偶尔房檐下鸽子或燕雀的动静,一点也不反感。猛不丁听黄玫一这样问,就答:嗯。黄玫一就来了劲,一下就蹭到老榆木的面前说:你给我唱一段儿?依着老榆木的脾气连话都不说了还唱戏?朱巧珍跟黄玫一说这事的时候也只是听说,她都不大相信,当时黄玫一就说让爸唱一个听听。朱巧珍却说,那就像做梦一样,不可能的事,比死人多了一口气的人!
没想到这次老榆木就给黄玫一唱了,而且不是一段,是整整一折子戏。说念唱打,生旦丑,自白对白过门儿伴奏全出自他一人。没有乐器,完全用嘴。也没有站起来或使用一个表演动作,他还是那样做着,连地方也没挪一挪,就开始了。他唱的是秦腔《柜中缘》,是感情戏,却不见他脸上有表情,最多在唱生角儿时伸几伸脖子,眉头皱起,显出费劲的样子。朱巧珍走到院子就吃了一惊,老榆木此刻正唱得如火如荼,如入无人之境。他那沙嗄的嗓音在转换角色时也并不变换音调,只是词变了,道白和唱词加上伴奏的变化是迅猛而多端的,这样的忙碌使老榆木的嘴角已积了一些白沫,由于离得近,偶尔会有一两点星子落在黄玫一的脸上,黄玫一也不去擦,如同是天空吹下的雨星。她其实并不能听太懂老榆木唱的这出戏,她只是觉得好玩,这个沉默不语的老头儿,让他唱他就唱了,连一点演出前的忸怩和准备都没有,直截了当就上场了。
朱巧珍掀帘子进屋更是吃惊不小,那炕上,一老一小对坐着。那老的正面红耳赤引吭高歌,那小的面带傻笑如醉如痴。这情景,不要说朱巧珍没见过,就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也未必看见过。总之朱巧珍进到屋里也没能打断老榆木的唱戏,也没能打断黄玫一的听戏,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那两人没有反应,她只好退到院子小伙房做饭去了。
朱巧珍再一次对黄玫一刮目相看是老榆木临咽气的时候。那阵保雷两口子早搬出去住了,孙子雷雷都三岁了。老榆木身穿崭新的老衣直挺挺躺在床上,下半身活脱脱就是个死人了,可脸却还在动,眼珠子还在动,那种动不是气息奄奄的微动,而是大动干戈的剧动,很狰狞。特别是嘴一嘬,牙一龇,眼珠子就鼓了出来,时不时就呈现出骷髅状。满屋子人看着难过,都说他肯定有什么心里放不下的事情,让他无法咽气。朱巧珍就伏在跟前说:他爹,你还有没有要交待的事情,跟我说说?不响。朱巧珍等了一阵就退下了。养女羊命又凑到跟前说:爸呀!你还有没有要嘱咐的事情啦?跟我说说你好闭眼吧!羊命那时候都五十多岁了,一脸苦相地问着,还在老榆木的脑门子摸了摸,也没有响动。乡下来的大婶是料理这种事的能家里手,也是发生丧事时人们的主心骨。这时她已经第三次把点燃的烧纸从老榆木躺着的地方带了出去。出屋子,出院子,从小巷子往西走,一边走一边说:
祖宗们呀,爹呀,爷呀,你们把老二接了去吧,他闭不上眼谁看着都难受,求你们啦,快快把他接了去吧!弥陀佛弥陀佛……直到她手里的火纸在黑夜的小巷西边彻底熄灭。
这一次她刚进来,带进初冬的一股冷气,她看见羊命正摩挲着老榆木的脑袋问着话,就说:别问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这时黄玫一丢开了手里的雷雷走上前来,她站在老榆木的床头前很恭敬地说:爸,你还有没有要说的话啦?谁也没想到老榆木竟开口说话了,清清楚楚。他说:没有了,不说啥了。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连又一次要出门送魂的大婶都站住了。让人吃惊的不仅是老榆木开口说话,主要是他的声音,那声音哪里出自一个气弱游魂的半死之口,简直是声若洪钟呀!在房子的空间里,又好像是在人们的头顶上,老榆木清清楚楚用当地土话回答黄玫一:木有了,木啥说的了。
刮目相看又怎么样呢!距老榆木之死又过去了十年,这十年里朱巧珍自己过,她那时候根本不想跟着吴保雷或羊命去生活,他们两家给她凑一点生活费足够了,她还需要多少呢?但这十年里她还没有老,她是个比谁都要强的人,她也不知道人到了八十三岁会怎样,保雷同学巡夜看见的那副凄楚的样子不是她朱巧珍装出来的,那一次也是她才从吴保雷家里回来不久,也是受了黄玫一的气才硬是让吴保雷把她送回来的。
那个阶段黄玫一忙呀,忙得一句话都顾不上跟朱巧珍说。她像个机器保姆,她为朱巧珍做了不少事但朱巧珍一点都不感到亲,而且怕见到她,最好她别下班。后来朱巧珍在黄玫一的小客厅里抽烟已不像初来时那样坦荡了。黄玫一虽然始终没有禁止她吸烟,但黄玫一的表情和动作却是严禁她吸烟的。比如她正吞云吐雾的时候,黄玫一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拉开窗子,手还要在窗前挥几下,一副轰赶谁的样子。朱巧珍就是再老也不能看不出别人的嫌恶。可是朱巧珍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即使她真的能活一百岁也不过还剩十来年的时间了,处在这种阶段的人应该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凭什么还要让她在黄玫一面前顾虑重重呢?可是事态就朝着不可想象的地步发展下去了。比如那一次她竟不小心屙进裤子里了!她还是个走得蛮快的人,怎么那一次就来不及了呢?她都奇怪那些污秽是怎么沾满了内裤的,她本想趁他们都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自己洗去。可偏巧就遇了双休日,他们从周五的晚上就都候在家里,像专等着揭露她那秘密的恶行似的。朱巧珍心里越急,他们越是没有要出去的迹象,而且黄玫一开始大扫除。朱巧珍最怕黄玫一打扫房间,她擦来扫去仿佛只有朱巧珍和她的一堆东西是要扫地出门的,她虽不说出口,朱巧珍也感觉到了,朱巧珍只坐在某一个地方,心里却是东躲西藏的,更何况黄玫一这一次是闻出了气味儿的,那种一阵强似一陈的恶浊气味使黄玫一的表情有种欲哭无泪的心烦。她最终忍无可忍地朝着吴保雷喊:怎么那么臭?吴保雷吸了吸鼻子说:没有啊?其实吴保雷也早就闻到了,黄玫一只要不说出来他是不能先说的,非但不能说,还得打马虎眼。
朱巧珍在吴保雷家的住与不住那情景是两样的,黄玫一是两个黄玫一,连吴保雷也变成两个吴保雷了!他表面上是坦荡的放松的,可朱巧珍那里一浓烟滚滚,就会有不小的动静,那种动静,连吴保雷都厌恶不已,他有时候也背着黄玫一说朱巧珍,你咳嗽得那么厉害就不能少抽一些?朱巧珍这时会抬起快要憋过气去的紫红色的脸非常可怕地瞪着吴保雷,那双挤在皱纹里的眼睛此刻是充血的,多水的,藏在里面的是一道光。那样犀利,是久经寂寞攒足劲头的一把刀!吴保雷撞上这眼光就害怕,他忙忙地躲掉,自知是讨了个没趣,连黄玫一都不多这个嘴,他吴保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当他感觉到屋子里忽隐忽现地泛出那种不洁的气息时,他是佯装不知的。只要黄玫一还能忍得住,他有什么受不了的呢?
黄玫一说:放水,给奶奶洗澡。朱巧珍说:我不洗。黄玫一说不洗不行!她认定那臭味就是来自朱巧珍,朱巧珍所幸铁板钉钉似的说:我就是不洗!朱巧珍无助得很呀,她多么像一头龌龊的老刺猬,极力捍卫着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曾几何时,朱巧珍的干净漂亮是你黄玫一见都没见过的!岂止干净漂亮,从前面那张大字报上就可看出,朱巧珍一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你黄玫一有什么?就你和吴保雷的那点感情?你怎么敢对朱巧珍那样恒久丰硕的生命颐指气使呢?但是黄玫一哪管得了那么多,她说:放水放水,一定要洗澡!
澡最终是洗了,洗过澡之后,大家都像发泄过什么似的疲软下来。其实那种激烈的对抗在朱巧珍脱下内裤的那一刻已迅速衰落,原来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人即使是活到八十三岁什么都顾不了了也要顾个遮丑吧!一个人被逼着现出丑恶只能怪逼人的人,你逼出了别人的丑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由你来收拾这个臭摊子。黄玫一闭着气锁着眉把朱巧珍那样一条难堪的内裤卷到垃圾袋里了,她示意着吴保雷快扔掉垃圾袋,她又一次大动干戈地给朱巧珍洗澡,她不亲自去干谁干呢!
洗完澡吴保雷就送她回去了,朱巧珍觉得自己既羞愧又气愤,在吴保雷家她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朱巧珍被接来送去都是坐着吴保雷的摩托车的,天凉的时候吴保雷会说:妈,打车吧。朱巧珍就说:自己有车打的什么车,钱多!她坐在吴保雷的摩托车后座上,双手紧搂着儿子的腰,坐得有模有样。大马路上成天飞跑着那么多摩托车,都是年轻人,后面坐着漂亮姑娘,紧紧抱着年轻人的腰,他们笑着一溜烟就从她面前飞过去了。吴保雷第一次开着摩托车来到她面前时她正在大街上坐着,她以为认错人了,定睛一看,这小子,戴着头盔,跨在崭新的摩托车上神气儿地笑着。他把墨镜拿掉朱巧珍才看清是儿子。她心里欢喜了一下,脸子却一沉:就瞎花钱吧,雷雷马上就要上中学了,用钱的时候在后面呢!再说这破玩意儿多危险呀!吴保雷却笑嘻嘻地非要她坐上来不可。
朱巧珍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会像个漂亮小姑娘那样坐在摩托车上兜风,起初她死都不肯,后来她还是坐上去了,坐上去是突然觉得可以跟儿子亲近了,好久都没有了,从儿子娶了媳妇之后?还是……总之那阵她连害怕都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