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房-罗伟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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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脸颊流下来。凄楚和恐惧,反而把她被笑容掩盖的美逼出来了。三妹真是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嘴唇丰腴而柔韧。只是她的好看一点也不起眼。
打她的人坐在简陋的床上抽烟,接连抽了好几支,才问:“你让他来干什么?”
“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转路转到这里来的。”三妹抹了泪,委屈地说。
“就算是这样,可我不是叫你晚上不要招待任何客人吗?你为啥留他吃豆花?”
“我是想,”三妹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来,“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的脸上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重,三妹的头转了好大一个弧度,再弹回来。弹回来后脸上就不完整了,一条被坚硬的拳骨破开的血口子,笑嘻嘻地对着打她的人。那人却并不着慌。在这块地盘上,他就是霸主,他没什么需要着慌的。然而,他也对三妹失去了兴趣,至少是今晚。明天,他就要去县里开会,开一个星期,县城里多的是比三妹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站起来,将扔在地上的烟屁股踢了一脚,说:“你要是还想在这里混,还想在这里丢心落肠地赚钱,就规矩点。”说完他将门帘一掀,朝外走了。
三妹顾不得淌了满衣襟的血,跑前来为他开了门,低声说:“何镇长对不起,何镇长慢走。”
三妹叫他镇长,其实他是副职。他叫何开勋,世世代代都是沙湾镇人。38岁之前,他在沙湾镇下游的黄金镇政府做办事员,地位跟退休前的陶志强差不多。过了那一年,他就发迹了,原因是比他略长的叔父在市里做了政府办公室秘书长。叔父被提拔不久,何开勋回到沙湾,做了办公室主任,并很快升为副镇长。何副镇长刚上台就展示了他的领导才华,清除沙湾境内的淘沙船,疏通并美化河道,将镇上的商厦店铺进行了规范,使镇子规整而不失繁华,爽洁而不落冷清。周年四季,何副镇长都穿着简朴的蓝布衣服或白衬衫;他个子瘦小,脸面又黑,穿着这样的衣服,真像刚从田里归来的农夫。何开勋也真像农夫一样亲切随和,哪怕是一个掏大粪的,他也愿意打招呼,愿意握手。但这必须是在办公场所之外,在他的办公地,也就是他权力的中心,他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何开勋当副镇长最多半年,就命令派出所的干警打了一个“小偷”。其实那不是小偷,而是来镇政府反应情况的老农民,由于从来没进过这气派庄严的地方,显得缩手缩脚的,看上去就像个小偷。恰逢那段时间镇政府丢了东西,何开勋就让干警将他抓起来,扇耳光不招,只说是自己老婆跟村长媳妇吵了架,村长就领着几个儿子把他辛辛苦苦种的几亩黄栀子给拔掉了。何开勋哪里听他的,令干警用铁丝捆了他的双臂,捆了整整一个晚上。老农手臂上的血回不来,竟残了,别说下地干活,连解腰带拉屎拉尿也不行。
但不管怎么说吧,这么多年来,沙湾镇的领导要数谁最能干,还真只有何开勋。哪怕他的朴素与和蔼是假装的,可人家毕竟也装了,不像有的人,当领导之前谦卑得不得了,一旦有了个位子,猛然间就换了一副面孔,说话做事都摆出了派头,并且理直气壮地把“官气”当成政治待遇来享用。老百姓怕“官气”也厌恶“官气”,因此比较而言,他们当然喜欢平易近人的何开勋。谁都以为隔不上两年何开勋就会扳正,之后顺理成章地去县里乃至市里,轻轻松松地捞个处级干部。哪知他坐在副镇长的交椅上就起不了身,书记和镇长换了几茬,可就是没他的份,让他心怀怨恨地成了“几朝元老”。其实他叔父的官是越做越大的,当过副市长、市长,现在是市人大主任,可他就是将侄儿晾起来。这其中的因由,还是与何开勋让那个老农致残有关。尽管那件事以给老农五百块钱了结了,但到底传播出去,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叔父虽然保住了何开勋的官,却也知道了这个侄儿是他官阶路上的绊脚石,因此明确地对侄儿说:“如果你争气,就好好当你的副镇长,别的就不要多想了。”
久不晋升,何开勋就像一块在炼钢炉里长时间锻造的铁,变成了钢,越来越硬。他依然蓄着平头,穿着平平常常的衣服,在街上,依然亲切地与乡民打招呼,握手,可在他的内心里,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既然此生的经营只有这么大个气候,他就必须牢牢地把沙湾镇这块地盘攥在掌心里!何开勋这个副镇长比书记和镇长的权力大,他是地头蛇,书记和镇长都是外调来的,惹不起他,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叔父。大家从何开勋的久不升迁上,都说他叔父廉洁,可再廉洁,毕竟位置在那里,真的惹到何开勋头上去了,他叔父胳膊肘不会朝外拐。何况他叔父在市里做的一些无法拿到桌面上说的事情,也时时传回到镇里来。每届新任书记和镇长到沙湾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何开勋家里拜望他,何开勋往往是眯着眼睛,坐在他那把烂了一个洞的、发黑发光的藤椅上,安安静静地听奉承话,听得心里舒坦了,才把眼睛睁开,手一摊,让客人坐,随后说一些治理镇子的办法。他的办法真不少,让听的人不仅从表面上敬重他,还从骨子里佩服他,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因此,镇里开干部会议,总是书记和镇长先发言,何开勋最后作总结,他的话就是定案。
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三妹自然也知道。那天她把何开勋送出门,深感大祸临头,何开勋大概都已经回到家,洗了脚,上了床,她才敢把门闭上。闭上门她才发现自己脸上的血流了那么多,衬衫都变成血衣了,地上还有好大一摊,长条形的,像条巨大的虫,那虫向前爬了一段路,却被秋夜的寒气冻僵,就蛰伏在那里,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三妹摸了一把脸,脸上也是一条虫,只不过那条虫已经朽了,一抓就烂。好在没有新的血流出来。三妹想照照镜子,看自己伤成什么样了,可她不敢,于是用指头探了一下,指头都能塞进伤口。她闭了一下眼睛,觉得有些恍惚,就扶着门板站定,站了很长时间,腿都发了酸,才想到应该将血衣换下来,把屋子清扫一下。干这两件可怕的事情,她都显得出奇的平静,直到把血衣也洗了,往伤口上贴了胶布(自从经常挨打,她就把药棉和胶布当成生活必需品预备着),疲惫不堪地躺到床上去,才再一次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她的心里是悲哀的,可由于恐惧,她还体察不到这种悲哀。
“今天是撞鬼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的这句话,不知是指自己的遭遇,还是陶志强的突然到来。她更不会懂得,何开勋霸占她,毒打她,在何开勋那里是希望从另一种渠道得到补偿,可每次从三妹这里回去,他都要经受长时间的空虚的折磨。他在虐人和自虐当中,获得心灵上暂时的解放……
第二天就是赶场天,但三妹没有开业。她病了。她的血流得过多,睡到半夜,就发冷。平时她都只盖一床薄被的,还经常觉得热。她艰难地爬起来,从木柜里拉出一床棉絮搭在身上。然而这不仅没有止住冷,还冷得越发的厉害,她身上像装着一台发电机,突突突的,把被子和棉絮颠得老高,仿佛被子和棉絮都活了过来,正在跳邪恶的舞蹈。这么跳了一阵,她累了,被子和棉絮也累了,都大汗淋漓的了,于是她从冰窖滚入了火坑,浑身痒,骨头也痒,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自己被体内蓝色的火苗焚烧着,身体也像被倒悬起来,所有的重量都转移到了头上,要把头挤爆似的。这么烧了一些时候,她再次发冷,厉害地打着摆子。当曙色降临,她的骨头架子都被抽走了,不能动,也不能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似有似无。临近中午,许多乡民来到集市,来到她的门前,她听得见闹闹嚷嚷的声音,听得见打门的声音,听得见人们关切地议论她的声音,却无法剥离出其中的意义。那些声音就像河吼,把她带入很深很远的梦境。她就这样睡过去了,当她醒来的时候,遭遇的是另一个夜晚……
三妹接连几天都没开门,镇上人去买她的豆腐,或者想去她店里吃豆花,全都失望而归。到这时候,大家才真正认识到她的价值,才觉得这沙湾镇要是没有三妹,生活就少去了许多滋味和乐趣。大家都在谈论她,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永远不再回沙湾镇了。
听到消息之前,陶志强就想去看三妹。他觉得自己从灵魂上亵渎了三妹,很对不起她。就算三妹是那种出卖肉体的女人,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三妹为他舀豆花的动作,三妹身上的气息,都让他感受到一种女性的慈爱。他想去看三妹,真心地向她道歉,可又不敢迈出这一步。现在,三妹不知去向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想去探听一个究竟。
他依然选在黄昏出门,还是走的河坝。秋风加快了步伐,在河面和芦苇尖上奔跑,芦苇花那层柔软的白,交给季节深埋起来了。陶志强走得很快。他是怕自己犹豫。
到了红瓦房背后,他仔细听了一下,没有任何声息,便做出散步的悠闲姿态,转到了前门。
门凄凉地紧闭着。晚风把苦蒿吹得倒伏下去,露出大地的暗影。荒地里没有人,周围也没有人,陶志强便自我壮胆地轻咳了一声,靠近门板,朝里面瞅。门板严丝合缝的,屋内又无灯光,啥也瞅不见。他以为三妹真的是走了,可就在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靠镇子方向外墙边的铁丝上晾着一件衣服,随风哗哗地飘。那是三妹洗的那件血衣,晾出来就没收回去。陶志强愣了一下。他进过三妹的屋子,知道里面虽然逼仄和潮湿,可什么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这证明她是一个心细的人,不可能把衣服晾在外面就走人了。他走到衣服旁边去摸了摸,早就干透了,只是有些硌手。陶志强觉得奇怪,这件男式衬衫布料并不厚,怎么会硌手呢?他凑近了看,看到了番茄捣碎后的颜色,潮潮的秋风吹过来,他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那是残存的生命的味道),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身上的毛发也禁不住倒竖起来。
他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迟疑了片刻,终于走过去,敲门。
他的手开始下得很轻,可是风刮得很猛,盖过了敲门声,他不得不加了力。
当门被拉开,陶志强吓得直向后退。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也没有听到屋内的脚步响。
真正把他吓住的,不是三妹的陡然出现,而是她的样子。她蓬乱着头发,身上不像是瘦下去的,而像是有人割掉了她的肉。陶志强退出几步远,站定了,抖抖索索地叫了声:“三妹。”
几天来,三妹没有做过一顿饭吃,她倚在门框上,虚弱得就像一具影子。她头脑不清,两眼昏花,好不容易才把陶志强认出来。
她没说一句话,动了动脚步,把门关了。
陶志强惊诧莫名。很显然,里面并没有别的人,而且她肯定是病了,病得很糟糕。既然这样,她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把门关上了呢?这几天来,难道她一直把自己锁在屋里的吗?陶志强觉得事态严重,再次来到门边,大声叫“三妹”。
三妹并没离开,靠在门板上喘息。她本来是不能起来的,她甚至想过就那么躺在床上死去,去追随她的丈夫和儿子……可是,打门声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一定是何开勋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想,恐惧再一次压倒了她。这种恐惧感并非与生俱来,三妹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的渴望,简单的幸福,她以为这种简单足以支撑自己活一辈子,没想到一个人的命运,不仅掌握在神的手上,也掌握在人的手上。当丈夫和儿子冤屈地死去,恐惧就像影子一样跟踪她;当她流落到大河奔流阳光明媚的沙湾镇,那种梦境当中的恐惧感,不但没有消失,还变得如此的坚锐,如此的抓心。也就是说,她现在的恐惧感,再不是梦境中的,而是她的血液,她的骨头。
陶志强叫了她无数声,三妹才在里面说话了:“陶叔叔,你走吧,赶快走!”
毫无疑问,三妹真的遇到了事情,否则,她有什么理由以这样的口气跟陶志强说话?但与此同时,陶志强也很愧疚,他在想,上次来,三妹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他的企图?黑暗和秋风之中,他的脸红了,接着涌起无尽的伤感,觉得人这一生,往上走是难的,往下滑就太简单了,一个不洁的念头,就把自己多年的经营给毁了。可他这次来是堂堂正正的,如果不给三妹说清楚,还真把他当成“那种人”了。他说:“三妹,你把门打开,我不是来做那种事的。”
里面毫无声息。
陶志强站了许久,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由于激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