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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涅礌-第3部分

小说: 涅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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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徐祖慈的标准像,流水似的涌在我眼帘里,似乎他活了一般,仍是那正襟危坐的样子。我
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他是他吗?”五

    我直到提笔写这篇小说时,也未能悟解开老阿姨那番话,是她做母亲的牢骚,还是理解
徐祖慈的一把钥匙?

    妇救会长是个极温和、极善良的女人,胆小怕事,细声细语,谁也无法相信她亲手毙过
叛徒,杀过日本鬼子。我问过她,以为不知该如何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哪晓得她的解释很
泄气,一点也不“革命”。她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死到跟前了,你不下狠心杀人
你就没命,不杀行吗?”

    这位革命资历不亚于徐祖慈的老大姐,跟他风雨同舟多年,进城后,成了徐祖慈家里的
一个没名没分的阿姨,在这家里过着胆战心惊,谨言慎行的日子,让我无法理解。有时她同
我聊天,忍不住也问过的,“你像坐牢似地关在厢房里,算怎么回事呢?”

    “他不肯让俺走的——”

    “为什么?”

    “他要撵俺的话,他还算个人吗?老领导还活着,他没这胆子——”这也许是对的,徐
祖慈对于上面,绝对是毕恭毕敬的。

    而且,据说,要不是妇救会长,徐祖慈很可能走打家劫舍,落草为寇的路,也就成不了
正果。倒是这个女人,“是俺让他走上精忠报国的正路!”

    然后,她说了这句发人深省的话:“你真是想不到,一个怎么不成气候的主儿,终了成
了气候,你说,这共产党也真是行,对不?”

    这句话,很耐人寻味的。

    后来,柔柔出了事,抓在公安局。她为她的亲生女儿求他,只要徐祖慈努努力,有可能
不判刑的。因为案子涉及到外国记者,有间谍嫌疑,风险太大,生怕沾包,他断然拒绝了。
不管就不管吧,反过来怪罪她给他生下这个孽根,起小就不是好东西。

    她头一回高声朗气地说:“听着,徐混,你以为你是正经庄稼?”

    我想她叫的那名字,大概是这个“混”字,不可能是“昏”或者是“荤”,八成是我首
长早年的绰号吧?但无论哪一个字,都不甚雅,也就不好打听了。不过妇救会长那双冒火的
眼睛,使我相信她曾经杀过人,而且那一时,那一刻,她百分之百地怀有杀人之意。只不
过,她的类风湿病犯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叹了一大口气,跌坐在那里。好像没过多久,柔
柔还未服刑期满,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革了半天命,革出这么个结果,丈夫那样,女儿这
样,自己又如此不明不白,大概是她始料不及的吧?

    她死的方式也比较特异,是上吊而死,但她没有吊死在自己的厢屋里,而是挂在徐祖慈
住的正房门口,我至今琢磨不出这个行动困难的女人,怎么实现如此壮烈的死亡的?

    直到今天,柔柔也不晓得她母亲怎么死的?知道死情的只有徐祖慈和他的妻子,加上
我,共三个人。侯门似海,是很容易掩藏起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自然至今对她瞒得死死
的,若是柔柔了解真相,还会这样惦记着对她和对她母亲,可说是相当残酷的父亲吗?

    但她却坚信是第六感觉在提醒她,说她料到了她父亲会死!亲情,也真是没有办法的
事。“你都想不到,光天化日,我闻到了一股尸臭!明白吗?我差点在大马路上嚷出声来。
这死人味让我想到我爸会死!”

    “胡扯,首善之区,你别精神兮兮了!”

    “没有错,就是那种让人恨不能连肠子肚子都呕吐出来的气味!我熟悉。”这话不假,
柔柔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去过唐山地震灾区。就在那时,她不和任何人商量,一走了之。
理由只有一条,她说她受不了那股气味。部队看她老子面子,摇摇头,干部子弟,由她自便
了。根本没有追究,也不想追究,徐祖慈却来劲了。我劝过他,上帝都允许年轻人犯错误
的,闹个小姐脾气,不辞而别,就算是开小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徐祖慈天翻地覆
吗?就差五花大绑了,派人押女儿回部队。他也不想想,他女儿要是吃这一套,也就不是她
了。老头子要毒起来,绝情得很,不走,好,一分钱也不给。柔柔大手大脚惯了,以为这一
招能降住。我对朱虹说,你们用红旗车,天天接送小刚上贵族中学,百般娇惯,无所不依,
相比之下,老头子这样惩罚柔柔,太过分了。

    朱虹不是很坏的后妈,但却是一个有臭架子的首长夫人,她支持丈夫恶治一下这个不听
邪的野马。“要她明白,我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老百姓家庭!”

    柔柔才不买帐,当面问过他:“你别后悔,你是在逼你女儿去卖淫!”

    老头子没有估计到他的女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以为她不会卖,但谁能规定这个自信任
性的女孩,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呢?六

    这一点,徐至柔可能像她还在当妇救会长的娘,尤其那双冒火时敢杀人的眼睛,漂亮,
然而凛冽。

    杀伐果断,自信到固执,甚至认死理。譬如她这部《血诫》,你就捞政治资本,社会效
益,官方一叫好,来个摊派推销,还愁捞不回来?我劝告过她,在中国,有的事情是不宜拔
头筹的,弄不好就会把自己装进去。“坦率地说,柔柔,演员要裸,是想出风头,副导演要
裸,是想成名,你赞成哪门子裸呢?”

    “没有一些刺激性的东西,谁看?找挨骂呀?”

    “非裸不可?”

    “胡先生绝对是个大玩家,他就爱跟我党玩老鼠捉猫的游戏,越危险,他越肯掏钱!”

    当时,我就只好祝她走运了。

    结果,由于她家接连出了事,祸不单行,这部片子也就跟着毙了,救都没法救。我不敢
吹我有先见之明,“柔柔,别怪天,别怪地,是女人的臀部把你的《血诫》,引上了法场—
—”

    她先摇头,因为事实并非如此。但想了想,噗哧乐了,不过笑得有点苦涩,她承认,祸
由那个叫小豆包的女人屁股而起,倒也不假。

    “小刚在哪儿画不行,真是没病找病啊!不过也难为他了!”她的口吻,不是埋怨,而
是欣赏,甚至还是很满意的,真叫人哭笑不得的。“哪怕真的把他送上刑场,我也要为他所
做的这一切叫好!”

    他算个狗屁艺术家,他连一丝艺术细胞也没有,虽然他老子娘花了大本钱,先学钢琴,
后学绘画,以为他有天才,后来终于知道是白搭功夫。接着又送到日本学外语,送到美国学
管理,反正父母有的是办法。只是他无论学什么东西,三天过去,绝对再提不起兴趣。

    然而,全部故事的起源,是那天晚上,这个小王八蛋突然来了艺术家的脾气,非要在那
个尤物的屁股上,施展他的绘画才能,才弄得家破人亡,不可收拾的。

    他不完全是《血诫》里的那个翁家驹,他也玩女人,说实在的,他之所以玩,只是由于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都在玩的缘故。

    要说他有多大热情,对女人多么迷恋,也未必,他对什么都打不起太大的兴致。有他父
亲的那种性冲动,但却没有他父亲对女人决不罢手的精神。

    那晚上,他揿住小豆包,用她的唇膏,在臀部画了一个象征爱情的红心和邱比特的一支
箭,纯粹是来了兴致,难得的一次赌气罢了。

    荒唐!所有人无不这样看的,可他姐姐却说:“他可能有一千个不是,独是这件事,虽
然混帐透顶,可他干了,在这个意义上,他是我弟弟,是个有血性的人!”

    要是她老爸健在,肯定会骂她:“放你妈的屁!”可她不怨恨她弟弟,一点也不。认识
她的人都了解,这是她的性格。你们这么看,我偏那么看,你们说徐至刚不是东西,一切的
灾难由此而起,她也骂他王八蛋,可她认为他在女人屁股上作画,够种!

    她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与众不同的性格。

    从她走路的态势,挺着高高的货真价实的胸脯,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很足以说明她这
毫不动摇的自信。她浪漫起来,包括她离家独自生活,包括她干这份个体户行当,包括她要
尝尝外国男人的滋味,包括她至今一个人打光棍,可又不乏性伙伴,包括她许多许多的对人
的不买帐,也包括毙了《血诫》以后,她说下一部片子非拍床上作爱的镜头不可……使得她
那从不振作的弟弟,羡慕不已,“这世界上活得最自在的人,大概要数姐姐你了!当真不记
恨我闯下的祸?”

    “至少,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值!”

    然而她并不永远浪漫,到不了那么飞扬跋扈的时候,譬如她和我探讨老头子干嘛这样子
死?她两眼的光泽便一点也不漆亮了。

    我一点也不想挑唆,“这个家,与你何干?这个阶层,与你何干?尤其,这个活宝,又
与你何干?”七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敢说,十年过后,或许用不了这么久,胡先生会成为政界或财界
的一位大亨。

    这是我的老上级最为痛心疾首的事情了。因为他不可能没有耳风,而且他女儿也不讳
言,她和胡先生的关系。徐祖慈没和胡先生有了密切来往之前,总问我:“这说明什么问
题?”

    “有什么问题说明的呢?男欢女爱,柔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孩子!”

    “过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跟外国人睡,现在,越来越下作了,跟暴发户睡!”那副
咬牙切齿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我知道,他的痛恨,来自他的无能为力。如今他不但对徐
至柔愿意跟谁睡觉,干预不着,而且胡先生在她众多睡觉的人中的不一般的份量,这最使他
认为丧心病狂的现实,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徐祖慈没办法使自己冷静。

    “完了!全完了!”老头子只有摇头不迭。

    胡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暴发户,英雄不怕出身低,八○年他捣卖服装起家,全部资产只
有两千元。如今,他有多少个两千元,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市井
气,有时候,又显得挺斯文,这是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和他交往很少,不可能了解他对柔柔
只是一般地玩玩呢?还是有一点真情实感?或者,如徐祖慈所分析的,出于一种阶级仇恨,
志在报复,金枝玉叶怎么样?我也能消遣消遣。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在生意场中,究竟怎样
的厉害?听说,不知是恭维,还是诅咒,胡先生的行事准则是:“有奶便是娘,有娘便是
狼。”这似乎也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种人生哲学有什么不道德吗?”柔柔反过来问我。“我不想为他辩护,因为我不是
他的什么人。一个有钱的性伴侣罢了,法律没有规定,不许和暴发户睡觉,对不对?至于他
怎么想,我不管——”

    我不可能一下子有那么多钞票,所以也无法体会暴发户的心理。也许他是非要和公爵夫
人、侯爵小姐睡睡觉的雅各宾党人?否则,我想他有那么多钱,会找不到一个比柔柔更出色
的女人?难道,他们有志同道合的地方?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好呢?爸,我倒要请教——”有时,他们父女俩锣对锣,鼓对鼓
地正面冲突。

    “他是什么东西?一个暴发户,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坏人!”

    “爸,你对胡先生政治上的评价,我不和你辩论。你说他是暴发户——”她冷笑地说:
“你当年铤而走险的时候,不也是无产阶级,光棍一条么?”听她说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位
妇救会长。

    老头子气得胡子也飞了起来。

    当时,我在场,不能看父女俩打将出手。连忙劝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刘邦,下
邳一亭长,不照样当他的皇帝?”我实际给他台阶下,他却认为我在捧暴发户。

    “你给我少放屁——”他有时忘情了,发号施令,作威作福,仍是老样子。

    话说回来,我还宁愿徐祖慈关在书房,沉湎在昨天里,忘掉眼前的一切。这样,他训斥
谁几句,摆个臭谱,拿个架子,日子还容易过些。就怕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失
去尊严,失去力量,失去追逐女人的雄心,更重要的,是失去头顶上那块荫庇他的老天,呆
坐在那里,一脸忧郁。这副模样,我同意朱虹的看法,即使他这次不萌死念,也维持不了多
久。

    “拉秧的瓜!”他这样比喻自己。

    几年前,他刚退居二线的时候,就这样自暴自弃了。后来,到了请他不必再到机关去,
连点卯也不必了,实质上是让他别再碍事,回家养老得了。说得很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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