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爱 作者:徐兆寿-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快死了。每天下午,从半梦半醒中坐起,我就感觉到死神刚刚从我身边走过。一袭黑衣,感觉中的那种空空的暗影,忽地消失了。我想,大概在我睡熟之后,她在仔细地瞧我的面容,然后像风一样从我身体里穿过,把我带走一些,再带走一些。我已不怕。
在这个乡村客栈,我已经住了好多天。我走不动了。我想就在这儿消失。这里到处都是我所熟悉的树木,杨树,柳树,沙枣树,还有几百年的柳树。这里无论白天和夜晚都异常宁静。据说这里先前是给那些以马为生的人借住的,有些年头的院子里还有什么人丢下的马鞍,泛着远古时代的光。经营它的是一个寡妇,这也让人好奇。她的丈夫死于一场车祸,已经很多年了,她都似乎想不起来了。她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大学三年级,学的是文学,儿子也在外地寄读中学。我是这里唯一的旅客。
我是迷迷糊糊到这儿的,只记得从敦煌出来后就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拉到了一辆破旧的大巴上,但等坐到大巴上时,那个女人却不见了。便想下车,可哪里能下去。后来才知道,那辆大巴没有执照,是黑车,所以走的路线都不是国道。起初我非常生气,后来发现这样也有意思。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我在车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直在那辆大巴上坐了三天。车上的旅客换了又换。我本来在最后一排坐,前面下一个人,我就往前挤,终于挤到了第一排。在这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沿途的景色。前两天一路荒凉。汽车司机是一个胖子,不停地问我,你到哪里下车?我说,我也不知道。到第三天时,还在戈壁和沙漠中间跑。中午时分,我们都渴极了,要求司机找一个能买到水的地方。司机说,噢,那只能到西北偏西了。司机操的是一种西北方言,我听得不太清楚,但整个车上似乎只有我对他说的这个地方感兴趣,我便问,你说是哪里?司机说,西北偏西。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奇地问,什么。司机不耐烦地说,西北偏西。我再也没有睡意,一直等着那个地方。可我还是睡着了。只听司机喊道,谁要买水?我一下子醒来了,看见几个孩子和老人提着开水和鸡蛋什么的在叫卖。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打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月光下客栈欢迎您。月光下?是一个客栈的名字?多么意外而又正中下怀的名字。我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他说,西北偏西。我对司机说,我要下车。我们争了半天,才把车费弄清楚,但实际上我还是吃了亏。
我跟着那位妇人一边走一边看着茫茫戈壁和沙丘问道,离这儿有多远啊?她说,不远,一会儿就到了。我的行李很多,她替我提了多半。我从车上下来时,感觉已经不适应地面的行走了,一直觉得整个大地还在颠簸。我说,有没有水?她从身上摸出一个苹果说,这个行不行。我说,行。那个苹果看上去跟一般的苹果没什么两样,可吃起来太香了。我问她,这是从哪里来的?她笑道,我们村里种的啊。吃了这个苹果后,我觉得有精神了。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我看见前面还是茫茫一片,便觉得有些不对,我生气地问她,你不是说一会儿就到了吗?怎么还看不见客栈?她愣了愣说,才走了一会儿啊,再走一阵就到了。戈壁已不见了,到处都是沙漠。一路上能看见枯死的树木,像一些电影和摄影图片里的一样。我问她,大概还有几里路?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她把我身上的包抓住说,来,这个也给我背着,还得走这么长路呢,你觉得远吗?我说,简直太远了。她说,我们都走惯了,觉得挺近的呢。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走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因为沙子把走下的路都埋了,但妇人走惯了,径直往前走着。我怨道,你们这儿除了你们之外,我看别人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走。她说,你说对了,外人肯定是找不着我们的。我更加害怕,但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便想,反正我也快死了,索性就跟着她走好了。
我问她,你们这儿为什么会叫西北偏西呢?她背着我的包显然很吃力,呼着气说,谁知道呢,反正就叫这个名字呗。我又问她,那你总该知道你们的客栈为什么叫月光下客栈吧。她笑道,是我丈夫取的,他说这里的月光是天底下最亮的月光。我失笑道,谁都认为自己家乡的月光最亮。她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也没有应答。
幻爱0(2)
这儿的阳光太强,我虽然空手走着,仍然汗流如雨。妇人的身体很好,她的脸大概是被太阳晒的,黝黑黝黑的。她不觉得自己背着沉重的东西,反而一路在照顾我,一个劲地冲我笑着说,不远了。大约走了很久,可能有八九公里远,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沙丘旁。她说,能看到我们村子了。我站在沙丘上,一眼看见远远地有一片很大很大的绿洲。我不禁有些感动。在这茫茫沙漠中,竟然有这样的地方。这片绿洲被我们脚下的这些大沙丘挡住了。行人不可能看见这里。我们走得更快了。就是这些路,我们实际上也走了四十多分钟。
村口是两棵巨大的柳树,大概得好几个人才能抱住。一半儿活着,一半儿已经死去。再往里走,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穿过那绿色,才到了村庄,也能看见人了。我看见一些老人坐在柳树下面,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聊天,还有的在睡觉。村子里因为有树,一下子凉了下来。街道都被树木手挽手地遮住了,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很亮很亮。那些老人一看见我进来,都好奇地看着我。他们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和我穿的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的头发有的长,有的短,看上去很好笑。偶尔才能看见几个年轻人和孩子,也都要盯着我看一阵子。不过,年轻人的头发大都跟我们的差不多。月光下客栈在村子的中间,没有大门。都是土房子,大约有近十间,都空着,门也一律开着。其实这里的人家都没有院门,围墙就是一排排的大树。这使我更为好奇。
妇人安排我住在一间面南背北的房子里,看得出,那里已经有一阵子没住过人了。她麻利地打扫了房子,说,你肯定也累了,好好休息一阵子吧,我给你做饭去。我这才想起我们还没谈价钱呢,便说,我想问问,你这儿住一晚上多少钱?她笑道,你看着给吧,你觉得多少合适就多少吧。我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说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她说,一天二十块钱怎么样?我想我是听错了,问她,你是说住还是吃?她说,连住带吃。我便笑了,说,好吧。我还从来没住过这么便宜的地方。我算了算我身上的钱,可以在这儿住上一年半,便说,好吧,如果服务好一些,我可以多给你一些。妇人一听,高兴地说,那你休息,我给你去做饭。
我倒有些不忍心,便说,算了,你也该休息休息,等你休息好了再做不迟。
但我一躺下,就像死了一样地睡去。直到很晚才醒来。看见一抹很亮的光线从外面照到屋里,以为是阳光,又觉得不对,仔细一看,是月光。还真的很亮,比我见过的所有的月光都亮。妇人见我醒来,赶紧给我端来饭。吃完饭后,她拿来一个油灯说,我要去睡觉了,你有什么需要,你就大声地叫我,我叫琴心。我笑道,你们这儿的名字都很有意思。她也只是笑笑,走了。
我在月光下坐了很久,发现整个村子都已入眠,便又躺下睡去。琴心的房门一直开着,根本没有防备我的意思。但我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我对琴心说,我要在这儿住一阵子。她说,好啊。我说,我对你们这里很好奇,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这个村子。整整一天,我都和琴心交谈。很多事她根本就不知道,但她所说的一切让我非常惊奇。这个村子里的人取的名字都与风、云、雷、树、草等有关,而且没有姓,比如,寡妇说她的女儿的名字叫轻风,儿子则叫惊雷。我大张着眼睛问她,她在大学里的名字就是这个?寡妇说,当然啦,她还能用其他的名字吗?还有比这更好的名字吗?我赶紧笑道,没有了,没有了。
还有很多都让我惊奇,比如,我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村子,于是便围着整个村子走,在村子的西边我看见很多奇花异草,非常美丽,便上前去看,一样都不认识。这时,过来一位老汉,大概七十多岁吧。他说,你认识这些东西吗?我摇摇头说,不认识。老汉摇摇头欲走,还叹着气。我非常疑惑地上前问道,难道你们也不知道吗?他说,我知道就不来问你了,我以为你们这些人见多识广呢,原来……我不解地问,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被人种到这里的。他这才转过身来说,谁知道呢,我小的时候它们就在了,这都已经一百多年了,我祖爷爷说他也不认识,这都快两百年了。我更诧异,你说什么,你有一百多岁了。他冷笑道,不像吗。我赶紧解释道,不是,我觉得你好像才七十多岁呢,你看上去非常年轻。他这才说,我今年已经一百二十七岁了。
幻爱0(3)
这样的人后来我还碰到好几个。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产生疑惑,都想请教我,但我对那些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夜里,我好几次掐着我的脸或身体问,这是来到了哪里呢。我感觉来到了一个非常陌生但奇异的世界。我甚至以开玩笑的形式问寡妇琴心,你们这里像是鬼魂们待的地方。她先是惊奇地听我说完,然后严肃地说,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鬼魂?我赶紧说,不,我觉得你们不像我们,不像我们那边的人,你们更像是生活在天堂,或者说远古时代。她听不懂了,但她说,嗯,我女儿回来也这样说,看来你和她能谈得来,她再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如果那时你还在,你可以看见她。她忽然才想起似的问我,对啊,你究竟要在这里住多长时间。我抬起头想了想,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等我厌倦了可能会走的。她又斜着眼睛问我,你上过大学吗。我说,上过,也是中文系。她发愁地问,有那么多学的东西吗?不就是认几个字吗?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我确信她是我们凡间的人,这个村子是真确存在的。夜里睡下以后,还可以听到遥远的汽车鸣响的声音。它们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直接奔向更远的目的地了。
大概第五天的时候,我的好奇心已经平静了下来。我莫名地想在这里长久地住下来。从那一天开始,我早上醒来总会去村子里和田野里转悠。准确地说,有很多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但我似乎依稀在《山海经》或其他什么典籍里看过。当然,那或许是我们知识人的一种错觉。我们总觉得对这个世界洞若观火,其实一无所知。村子里的一些地名也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一块地叫山高,而还有另一块地叫水长。我既看不到高高的山冈,也看不见流水,问老人,他们都会用一句话来打发我,谁知道呢。村里有棵很大的柳树,人们却不叫柳树,而是叫秀才。这是个有确切意思的名字,但安到柳树身上,又一点都不确切了,相反,使秀才这个词忽然神起来。后来,我便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诗。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世间伟大的发现。我先前学过的所有的知识似乎都粉碎了,不着边际了,或者说太确切了,太恶俗了,无味了。行走在田野时,有一种轻风,对,是一种很轻很轻的风,你几乎能看见,它在低低地曼舞,游走,又像空气一样,把我们盛在里面。我的身体也忽然间变得轻了,似乎真的能感觉到灵魂的存在。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整一天,我都鬼魂一样飘荡着,或者像风一样飞翔。到了傍晚的时候,我便坐在客栈前面的一座沙丘上,远远地望着天空、白云、夕阳、晚霞,和这个叫西北偏西的村子里的烟一般的树木。此时,惊奇消失,愁云四起,如那悄悄近来的神秘的黑暗。
此时,村子里没有任何灯光,能听见狗吠,也能听见猫从树上跳下,还能听见蛙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像排了队似的往我这边响来,但很少能看见人的走动。这里没有电,用的是油灯。实际上这油灯也只是我在用,别人根本就不用。他们早早地睡去了。只留下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恐惧。白天那诗意的一切都不知到哪儿去了,顿然间我又回到了以前行进的那个世界,那个世俗的充满了痛苦的世界,当然痛苦以前也曾有欢乐。全是因为爱。当我回到客房,点上油灯,拿起路上一位好心人送我的一部《圣经》时,忽然间觉得来到了一个远古的地方。我想起一个下午,当我准备在一个湖里结束生命时,一位比我年轻得多的小伙子走上前来说,先生,你的心里是否有罪。我悚然一惊,回过头来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