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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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菊也学着赵振涛的样子说:“俺记住啦!”
赵老巩拿出枣木烟斗来吸着:“振涛,听海英说,孟瑶要去外国上学?都这把年岁啦,还上啥学呀?她走了,男男咋办?你咋办?”
赵振涛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她真考上了,我就把男男接到北龙来上学!听说咱北龙一中是长江以北最好的高中!”
赵老巩枯树根似的坐着说:“你现在就把男男接来吧!俺挺想她的——”
赵振涛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您这爷爷没白想这个大孙女,昨天晚上通电话,男男听说我还没来看您,就把我给教训了一顿呢!”
赵老巩和四菊都笑了,四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酒窝儿。赵振涛把目光从四菊的脸上移到赵老巩的脸上,赵老巩老了,造的船也老了。赵振涛说:“爸,您就别造船啦!这把年纪可经不住折腾啦!就在家享福吧!愿意出去走走,我就把您接到北龙市里转转,怎么样?”
赵老巩说:“你那么忙,就别给俺操心啦!你爹天生就是造船的命。算命先生说了,俺最后是暴死,不会拖累你们的!”
四菊说:“大哥,爹是放心不下那几个窝囊徒弟!”
赵振涛说:“爸,要是那样,我就把那几个徒弟安排在北龙港做些木匠活儿,行吗?”
赵老巩瞪了四菊一眼:“你别听她瞎嘞嘞!”4墙上挂着一把很大的板斧,赵振涛从小就看着这把板斧一点点锈蚀,如今它已经锈得看不清本色了。这是赵家老祖留下来的,赵老巩用它讲古,用它来教育这些赵家的后代。吃过午饭,赵振涛走到板斧跟前点点滴滴地细瞧着它。
这把板斧的形状与一般的斧头不同,老人们都叫它“太极斧”,赵老巩视它为神斧。每年的龙帆节,赵老巩都要举着这把神斧威风凛凛地开绳。记得小时候,赵老巩为龙帆节开绳的样子格外神气。在开春的太阳滩上,春日的破冰潮卷来,束问了一冬的海水挺了脊,摇身抖落了大块小块的亮甲,龇牙咧嘴地砸向漫漫长滩,声音极响,仿佛是远海在断断续续地将洪荒年代一古脑推回来,又把今天的一切砸碎了再重塑。滩上挤满了渔人,远远近近都是渔船和纸糊的彩龙。那些纸龙是蛇躯、鹿角、马鬓、狗爪、鲤须和鱼鳞状的游蛇,那是海龙神,福佑百姓的海龙神。
赵振涛记得有一根根粗很粗的绳子,悬挂在主船的桅杆下,旁边是一面大鼓。那是杀了三头键牛,用剥下带有腥气的牛皮做成的一面大鼓。绳子的另一头悬着一个用石头做成的鼓捶儿,赵老巩用神斧砍断这条绳子,石棰就带着风声落下来,砸在鼓皮上,发出沉重的烈响;然后就有一艘一艘的船,咿咿呀呀涉海,去追载有彩龙的船;最后谁抱回了彩龙,便成为比赛的胜利者。队里还准备有散白酒、猪头肉、煮螃蟹和白菜炖粉条,犒劳这些从海里捞食儿的渔民。赵振涛最感骄傲的是老爹的这把板斧,他久不见了,几乎忘记了,今天再见到它,却仍然感觉到一种火爆爆的力量。他默默地自问:你赵振涛能像老爹那样挥舞板斧吗?在这关键时刻,能在北龙的地埝儿上劈出一条海路来吗?
门口有汽车的响声,赵老巩急急走进来,告诉赵振涛说,葛老太太带着女儿孙艳萍来了,让他暂时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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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涛从窗子里看见了孙艳萍的身影,一个很妖艳的身影。阳光里她的脸很白,白得看不清模样,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摇动成五颜六色。她正搀扶着葛老太太,行动迟缓一些。赵振涛心里有一些恐惧,他见到孙艳萍仅仅是恐惧吗?这个女人曾是他过去的恋人,与他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情感。当然那都是历史了,历史的欠债要由今天来偿还吗?孙艳萍啊,过去是个多好的女人?不是我赵振涛无情,你身上珍贵的东西,是你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丢了的。
赵振涛又回头看了孙艳萍一眼,就转身跟着老爹从后门溜了。走到后院,赵老巩还在气愤地咕哝:女人一旦不要脸啦,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的!赵振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回头望了望。没有看见人,只影影绰绰好像有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他到底怕女人什么呢?
第五章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缓缓驶进北龙市宾馆。在通往后院贵宾楼的甬道上,赵振涛隔着汽车玻璃看着小路两旁精美的园艺:绿树、花丛和假山石,旁边是露天游泳池和网球场,网球场周围的铁丝网上垂着爬山虎和狗尾巴花,绿叶子仿佛要胀破那高高的铁丝。这里的傍晚总是宁静的,还能听见一阵阵清脆的鸟鸣,与老蟹湾嘈杂而肮脏的码头形成鲜明的对照。
赵振涛在两个小时前从家里躲避孙艳萍母女,到了盐化宾馆,发现市政府接他的汽车到了。这是胡市长留下的专车,也是他赵振涛的专车了。他上车的时候,柴书记和白县长等盐化的领导送他,但他并没有直接回北龙,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北龙港的工地上,找熊大进等人了解有关北龙港的第一手材料。
熊大进等人对赵振涛的到来感到惊讶。赵振涛觉出熊大进的情绪低落,他看见胡市长坐过的奥迪轿车时表情很复杂,把赵振涛叫到一旁,向这位走马上任的总指挥递交了辞呈,他要求调走。赵振涛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他们想,即使他们不辞职,将来也会撤掉他们的。赵振涛没好气地说:“离了胡市长你们就不干工作啦?我不会让你们走的。”
熊大进无奈地说:“看来赵市长是逼我们也像施英民那样跳海啦!”
赵振涛并没有示弱,大声吼道:“你们跳哇,谁觉得自己有罪谁就跳吧!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
他吼到这里,有人轻轻地笑了,新市长还是很幽默的,这是日本电影(追捕)里的一句台词。赵振涛这么一闹,他们反倒安静了,茫然地打量着这位新市长。
赵振涛又到冲垮的跨海大桥遗址看了看,心情格外沉重。他离开港口的时候,熊大进一再请求他批准他的调动申请,赵振涛没有搭理他,他就将一张调离申请塞进汽车里。赵振涛打开这张纸,发现竟然是一张北龙港的地图,他料想是熊大进一时慌张掏错了东西。他定定地看着地图,这是从孙中山先生亲笔绘制的北方大港方位图改造而来的。从地图上看不出老蟹湾像一只巨蟹,这只有走到那里才能感受到那巨蟹的模样。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有谁知道他对巨蟹湾的感情呢?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不乏这样的情形,一些名不见经传甚至在地图上都难以寻觅的小地方,由于历史上一些重要任务和重要事件曾在那里发生过,那个地方就会以庄严的文字走进干古流传的史册,凝固在我们的记忆中。老蟹湾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吗?
走进贵宾楼大厅,赵振涛就想到了酒。今天北龙市委常委们要给他接风洗尘,这场酒是躲也躲不过去的。市政府的曹秘书长告诉他,这几天他就暂时住在宾馆里,军分区大院里的小楼正在让人清扫。
到了酒桌上,高焕章书记把北龙的常委们介绍完,赵振涛就等着每人的夸官酒了。他难说酒量的大小,每每只是喝个情绪酒,比如跟老爹赵老巩喝酒,喝上半斤八两也不醉的,喝官场上的酒,则全凭临场发挥了。
高焕章第一个举起酒杯,高兴地说:“赵市长是我的小老弟,在我高焕章临退位之前,我还能与我的小老弟合膀子干一回,是我高焕章三生有幸!振涛是咱北龙的才子,今天回北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座的除了徐书记,都是北龙人,胡市长一走,有人骂我高焕章喜欢搞北龙帮,我不怕谁说谁骂,只要把北龙的工作干上去,搞北龙帮怎么啦?咱北龙的人就是抱团儿嘛!振涛,当老哥的敬你一杯!”
赵振涛看着高焕章的脸,感动地说:“高书记,今天您用咱北龙的口音喊我老弟,我听着特别亲切!咱这个班子,您老大哥就是老班长,我赵振涛没经验,您可不能看热闹,您得扶上马送一程啊!”他笑着就喝了这杯酒。
高焕章是红脖汉子,一连又喝了三杯。
赵振涛抬手摁住高焕章的胳膊:“高书记,您胃不好,就少喝一点吧,老大哥的这份情意,振涛领啦!”
韩副书记也阻拦说:“高书记过去下煤窑,那酒喝得瘮人哪!生把胃给喝坏啦!高书记,下面的酒我替你喝吧!”
赵振涛听说韩副书记也是从煤矿提拔上来的,是高书记的得力助手,眼下他还不知道他与高焕章铁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高焕章心里是否真正得意他。眼瞅着韩副书记敬酒,赵振涛只有沉着应战:“这里的常委们,除了高书记,我惟一见面最早的就是韩书记啦!高书记别喝啦,咱们喝!”说着一饮而尽。
高焕章绷着脸:“啊,你们年轻人不要我这个老头儿啦?”
赵振涛说:“我们先喝,您先歇歇!看见了咱北龙的变化,看见高书记为我预备的好酒好菜,我干脆别光等啦,也敬敬大伙儿吧!”说着就起身敬酒。
高焕章抬手说:“别,你别坏了规矩,大家先敬你一圈儿,然后你爱咋喝就咋喝!嗳,刚才赵市长的话我爱听,以往到北龙上任的干部,在酒桌上先说,是来改变北龙一穷二白面貌的。谁说我们一穷二白啦?这山珍海味八碟八碗地招待他,还说我们一穷二白,气人不气人?”他哈哈地笑了。
赵振涛说:“高书记爱北龙,我们大伙也都爱北龙!那就喝了这杯酒!”他脸上泛出红红的酒晕。
高焕章也随着喝了酒:“大伙儿可能不知道,振涛是这场风暴潮吹来的市长!本来他已经接到通知,差一天就要到中央党校学习去啦。省委让赵市长来,是对我们北龙的支持!当然啦,胡市长干得也不错嘛!组织上的事,咱就管不了啦!目前北龙的工作,省委是肯定的。也确实是这样,形势大好,也是形势严峻!特别是这场风暴潮的袭击,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啊!明天是礼拜一,上午我们开个常委扩大会,重点研究治理整顿形势下,再度打开局面的问题!”
赵振涛笑着说:“潘书记说您是拼命三郎,真是没说错!喝着喝着酒,就谈起工作来啦?”
高焕章一拍脑袋:“我错啦,我错啦!我自罚一杯酒!”说着自己喝了一杯,逗得众人大笑。
赵振涛的情绪还真被高焕章调动起来了,他喝着酒,观察着这些北龙的要员们。这一桌里,除了高焕章都是生人,往后要在一起共事了,不能让人说他赵振涛年纪不大“谱”不小。临来时,岳父大人叮嘱他:回家乡做官万万不能摆谱。你年轻,你要是大老高的岁数怎么痛快怎么来。遇事要学会忍。
这场风暴潮对于北龙,是个不小的灾难,可对于他赵振涛或许是一生中的喜事。过去在团委是常务副书记,他是个副厅级,省对外开放办也是副厅级,现在他由副厅升任正厅了,这是他这个木匠出身的苦孩子想都不敢想的。赵振涛很和善地敬酒喝酒,因为心情好,今天没有一点醉态,一直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沉默。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在场每个人的言谈举止,也包括别人打量他的第一瞬间所用的眼神和神情。
与这些人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分别与赵振涛预订自己给他接风的时间,都被赵振涛谢绝了:“高书记今晚就全代表了。”
高焕章有些醉态地说:“你们都有好烟好酒,我知道!就先省着吧。赵市长刚来,还要到各县各机关各大厂矿熟悉熟悉,搞搞调研,你说那酒能少喝得了吗?有我一个老胃病就行啦,把振涛也灌垮了,谁给我们北龙卖命呢?哈哈哈——”
高焕章说笑着陪赵振涛回到客房。他往客房的床上一躺,稀里糊涂就睡着了,还打着很响的呼噜。韩副书记拿起毯子给高焕章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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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所有人都走光了,赵振涛把高焕章叫起来。高焕章醒了酒,喝了一口水,吸上一支烟,说:“振涛老弟,这伙人还行吧?没有什么特别各色的,以后谁跟你调歪,找我说就是啦!”
赵振涛抬起头,似看不看地望着他:“老高,当兄弟的就烦你这点,把手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好吗?他们还敢提反对意见吗?”
高焕章大声说:“基层的一把手难当啊!这么大的一个地区,这么多的人口,你不拿起点来,就全乱套啦!等你当上一把手就会明白的!”
赵振涛说:“老高,我不跟你争了,往后我赵振涛可不会像他们那样老实,你可得有思想准备!”
高焕章笑着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老弟,还是我高焕章佩服的人,你就是骂我,我也爱听!你行他们不行!这叫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