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自白:一个军统上校的笔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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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王科长找我谈话,问我“三反”及“五反”的感想,我说:“对‘三反’,我认为这是共产党的英明措施,不‘三反’一下,有的干部以胜利者自居,就要腐化堕落,被糖衣炮弹打垮。这个运动国民党办不到,我从心眼里钦佩。不过有点雷声大,雨点小,许多人贪了污,最后检讨了事,办得太轻了。”
王科长讲了一些道理,大意是这与镇反不同,这是人民内部问题,主要是教育,性质恶劣的,天津地委张子善、刘青山那样的大贪污犯也处死。又问我对“五反”②的认识,我按照思想,如实地谈出来,我认为干部受贿,商人负责任不大。汉口一个奸商给志愿军加工药棉,掺了脏棉花,对这个奸商枪毙也不过分,可是干部受贿,偏说奸商引诱,这就不公平,不能把责任都说是资本家向干部猖狂进攻,行贿与受贿是一件事的两方面,两者都有罪。无论怎么看这两个运动,对我都有教育作用。
还有什么希望呢?
我来到这里的日子够多了。从1948年到1952年,每个战士我都认识了,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姓名,甚至于家庭住址。这不用侦察手段,他们说话,从旁一听,今天听一句这个,明天听一句那个,凑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情况。有时他们说话,也不回避我,在伊通时,我教给他们说快板、唱小调,说呵,笑呵,我什么都知道了。哪个战士的脾气好,哪个班长的脾气坏,哪个战士有文化,哪个战士文化低,我都知道;每天他们上下岗,8至10点的班是谁,10到12点的班是谁?我都给他们列了一张表,要求大便时候,一看下一班是那个傅班副,脾气不好,好找我的麻烦,我就在这一班要求大便,因为这一班岗的战士好说话,以免到下一班,大便憋不住,不好办。
对干部也是这样,这么多审讯员,经常找我了解情况,日子多了都很熟悉。我对这些审讯员,也不是一律看待,于审讯员纸烟一吸,解放前后的材料一齐说,不用有顾及;杨审讯员不吸烟,不多说话,他问一句我说一句,用不着多说;张审讯员找我到各监房做工作时,先表扬一番然后再交待任务;如果是肖审讯员找我谈话,我就对他谈些思想,因为他最年轻,很关心我的思想进步,他是共青团员,我愿意从他那吸收一些新东西。他很耐心,一个22岁的孩子,怎么有这样的素养?我看这与他的天性有关系,受共产党的教育也有关系。我有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对他们要实事求是,忠诚老实,在材料上、罪恶上绝对不夸大,不缩小,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我的材料拿出去,他们都相信。
公安局的干部也知道我这个犯人,有时别的干部来了解材料。见面就问事,不需要交待政策或警告,我知道这是局里的干部。局外的干部,一说话我就知道。一九五一年冬,沈阳公安机关来人审我,肖审讯员在旁边陪着,我一进屋,他叫我坐在很远的椅子上,一副严肃的面孔:“你叫什么?”“关梦龄。”“多大岁数?”“37岁。”我心想,这是例行公事。“在解放前干什么?怎么被捕的?……”
我一一答复,接着他又把宽大与镇压相结合的政策给我讲了20分钟,接着警告我:“你要老老实实,知道的要交待出来。如果不老实,与你不利。”我心想,这是旧社会的评书馆,上场有定场诗、道白,最后才书归正传。我看了肖审讯员一眼,肖审讯员也不吱声。这位干部说话了:“有个张焕相你认识不?”我一惊异,怎么这样熟?“干什么的?”我反问他,“伪满大汉奸!”肖审讯员从旁这样说。“认识,是我的亲戚。”我真想不到能问到张焕相,“什么亲戚?”“我的姑母是张焕相的嫂子,1930年张焕相在东北空军当司令,我父亲在那当军械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我父亲在北平,张焕相也到北京,东北空军司令部在北京又成立起来。后来张学良出国,张焕相回东北当了汉奸,听说先当宪兵司令,以后到长春当大官……”“还有什么?”“我在十二三岁念中学时,只见过他一次面,到了北京又见他第二面;他当汉奸,我在西北;我回到东北,他在苏联;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他认识我父亲。”“你父亲呢?”“1949年病死在北京。”“你把张焕相的历史、罪恶、他的财产写份材料,能不能写?”“能写,但是我知道得太少。”
类似这样的审讯很多很多,我抱这样一个态度:反正我是犯人,你说我听着,问我什么,我答复什么,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不怕费时间,我更不怕费时间。
徐克成过去对我的一套待人接物很欣赏,如今他说:“正是因为你有两下子,罪恶才大,如果把这两下子用在为人民服务上,就好了。”
我说:“晚了,悔之无益。”
我问徐克成:“将来咱们怎么办?”
他说:“到一定时期就会释放。时间不会太久,一定会用咱们工作。”
“但愿如此,不过也不易呀。”
“为什么不易呢?”
“一九四九年刚解放的时候,这些审讯员对军统、中统的情况都不知道,可是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上一次有一个干部,年龄较大,可能科级以上的干部,穿着呢子制服,提我了解重庆中美训练班的材料。他问我,中美合作所与中美训练班的关系,我告诉他是两件事,中美训练班是戴笠与美国海军情报处处长梅乐斯签订的合同。谈到中美特务勾结,这位干部说:‘现在我们知道的比你知道得多,我们掌握了全部匪特材料。’从这些话可以分析,咱们出去,不能在保卫工作上立功赎罪。现在也不需要咱们做什么了。”
“那还有别的工作呢,这么大个国家,什么不可以干。”
我认为什么时候出去还没有指望呢,还谈出去做什么工作!这简直是没有老婆就把小孩的名字给起了。笑话。
生活太苦了,每日两餐高粱米干饭,白菜汤,总是这样,不好吃,没有营养。心想这样下去,押个十年八年,身体完了。不要求好的,小米饭也好一些,豆油炖菜也可以,脂肪不够,人的身体受不了。人作了罪犯,什么也谈不到了。犯人聊天最喜欢谈吃,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们这些人,不但会吃,还会做,发表自己意见,互相考问,刘荣第父亲是开饭馆发家的,懂得满汉全席,俄国大菜,我在北京多年,一些大饭馆的厨房我都进去看过,什么吃的都吃过,大家一谈,津津有味;其次就是谈女人,自己的老婆、女朋友、电影明星、姨太太、交际花、某小姐,一谈没有完,谈到最后,可能有人说:“别谈了,老说这些没好处,谈谈新东西。”大家异口同声说:“对,对。”
在生活上,我总结出来三句话:“少吃,多嚼,勤运动。”吃的不要太多,吃九成八成饱;多嚼,饭到嘴里,多加咀嚼,再咽下去,这样可以给胃减轻负担,消化器官不出毛病;勤运动,只要有机会,就勤加活动,做体操、跑步。不能到外边散步,在屋里又不准。我便趁看守不在,钻空子跳一阵,听到看守的脚步声再坐下来,搞得浑身是汗。有时宋所长把我提到院中去活动20分钟,这也是特殊照顾。不过比1949年春天要好一些,在监号可以靠一靠,伸伸腿,与同屋的说话。后来我对宋所长建议:每天正午12时,应当准许犯人起来在各屋自行活动一会儿,这样对身体有益处。宋所长批准了。可是有的看守战士到时候不叫起来,那就不能活动了。不自由就是不自由,在屋想走两步都不行,这些苦恼的生活不知哪年才能结束?
快过国庆节了,1952年的国庆节与中秋节赶在一块了,宋所长说:“改善生活三天!”好,盼到了这个伟大节日。我并不为庆祝这个节日而高兴,我是为了吃点肉,还可能有鸡蛋和馒头。果然有这三样,我不敢多吃,有计划地吃,免得消化不良。可是有许多犯人吃多了,夜里请求大便,看守的不开门,憋得难受,只好屙在小便桶里。整个走廊臭气难闻。我认为无论什么有身份的人,过去如何有地位的人,只要一做犯人,就变得不成样子。一块肉也成为争取的目标。不错,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过什么河脱什么鞋。自己看看吧,牙掉了两个,头发也白了,我才37岁就未老先衰,真是不堪设想。
过完了国庆节,一天下午,肖审讯员提我去谈话,先谈了一下号内新来人犯的情况,接着就问我老婆王才侠的一切。翻来覆去地问,我有点不耐烦,我说:“我老婆王才侠,绝没有政治问题,1943年11月在洛阳与我秘密订婚,1944年12月在西安结婚,1945年10月,我到上海,把她安置在洛阳她叔父家中;1945年冬我又从上海回北平,她到徐州她父亲那里;1946年我因贪污被戴笠押起来,她仍在徐州;1947年2月我出狱,把她接到北平;1947年5月,我到东北,她仍在北平;直到1949年夏,因我继母对她虐待,她抱着孩子回徐州她娘家,直到现在。去年她有信来告诉我,她入了会计学校,学成本会计……”
肖审讯员听了我这些话,停了一下,他很犹豫地说:“王才侠要和你离婚,你同意吗?”
想不到的事,也是不敢想的事,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沉思了一下,说:“我同意。”
“你如果不同意,也可以提出理由。”
“我没有理由,我出监无日,她比我年轻12岁,我不能贻误她的青春。不过我有一个女孩,今年7岁,名叫关棣。她嫁人可以,但不准给我的孩子改名——这样吧,我给她写封信,政府也可以把我的意思通知她,关棣暂由她教养,我出监之后由我去领。”
肖审讯员说:“可以,你写信吧。”
我拿起笔来,先写“才侠”,第一句话写什么呢?想了一下,写了下去,这封信的大意是:结婚以来,未能长期同居,又加继母心小,处事不当,婆媳不和在所难免。我因全家衣食奔波各处,对你未尽丈夫义务,对关棣未尽父亲的责任。效命蒋帮铸成大错,现在反省,出狱无期,你申请离婚,我完全同意,你的青春有待,不要贻误,女儿关棣暂请你代为教养,以候我获释之后,再去接领。
写完交给肖审讯员,他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就叫我回来了。回到监狱,我心中十分难过,最近我给北京的表兄去信,没有回信,胞弟也不理我,把我的钱、衣物,完全吞搂,对才侠一文也不给,撵回徐州。自己做了犯人,亲不亲,友不友,夫妻不夫妻,兄弟不兄弟。一切关系都建筑在国民党政权基础上,国民党垮台,这一切关系随之垮台了。人情冷暖,莫如此甚。
我想起与王才侠结婚的经过,那时,我是军统局安康查缉所所长,综管11个县的走私漏税的工作。王才侠父亲叫王悦珩,在河南洛阳,是红帮头子,也在东北军当过军人。他有一个女儿在洛阳中学念书,那年17岁,她叫王才侠。王悦珩与军统特务认识,华北办事处有一个秘书叫岳梓宇,是我的特务训练班同学,他占一个很重要地位。岳梓宇与王悦珩相识,王悦珩托岳梓宇给他女儿找个对象,条件有三:第一,不做妾;第二,东北人;第三,在中央机关工作的,不过28岁。岳梓宇说:“这个条件不容易找,有机会我尽力帮忙。”
有人对岳梓宇说:“关梦龄就够条件。”
岳梓宇一想也合适,他就给我去了一个急电:要事相商,速莅豫。
我不知什么事,马上到了洛阳。一见面,他说:“我给你介绍个太太。不打这样的电报,你不会来。这个人是你们东北同乡,人很老实,不是你所喜欢的花花小姐,那些女人不能过日子。这个王才侠才17岁,家庭好,本人老实俭朴。”
我随岳梓宇到了王悦珩家中相看了一下,王才侠不怎么漂亮,但很老实。在大家的怂恿下我和她秘密地订了婚。那时军统局特别规定,战时不准结婚,有结婚的查出来关押五年。在西安一个会上,戴笠当场宣布,一对私自结婚的特务,姜维世和陈友桂关押五年。所以均采取秘密结婚,或者说从故乡来的,父母包办的婚姻。1944年洛阳被日本占据,王才侠逃到西安,王悦珩到了安徽阜阳。1944年12月我与王才侠在西安秘密结婚,1946年1月她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关棣。“九?三”胜利后,王悦珩到徐州开投机买卖,叫大同商行,直到徐州解放。
王才侠不好打扮,人又老实,我不愿与她出去,所以,1947年春到沈阳,我又讨了一个小老婆,她叫郭依平。这些事都是不对的,自己反了革命对不起她们,现在闹得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对人民不忠,对父母不孝,不忠不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