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帜[梁凤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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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长居西雅图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私人伤残人士之疗养院内,杜现晴受到的照顾,也很能令我们放心。”
“俗务缠身,总是没有这个空。心是挂念着的,却又有点相见竟如不见。妈妈是每两个星期就跟医院通一次电话,了解目前的近况。也在电话里头听听他的声音。”
“他可以跟你们沟通?”
“不成。”晚晴摇头,“只晓得像个孩子般叫妈妈。”
“我过些时要到北美公干,停在西雅图转机飞纽约,可以顺道去探望现晴,或带些什么给他?”
“谢谢你,可是,他没有什么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妈妈、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搁在他的床头,朝夕相对,他下意识会知道是自己的亲人。”
“这是个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点头。
“来,来,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将来让我带去给现晴,告诉他,这就是祖国。”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表现心迹,一个是情迷意乱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处。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四'梁凤仪'
“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
“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
“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喜,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一点点;染上了这个负担不来的嗜好,其实并不讨好。看到了好的石头印章,买不起,活脱脱像穷女人喜欢珠宝,只能在首饰店的橱窗前浏览,无法拥有。”
这个比喻,老实而趣怪,杜晚晴笑起来。
“来,”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有一个专卖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间有佳作,说是他祖上存下来的宝物。”
“家传之宝都在这些摊档拍卖?”杜晚晴一边跟着冼崇浩走,一边追问。
“肚子饿起来,管它是不是宝物,搁在家里换不了馒头,就是废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领到广场最尽头一角的摊档去,果然见到有位满头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蓝色陈旧至极的中山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摆设的那摊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极。
冼崇浩走前,满脸笑容地说:
“福伯吗?你好!我们到京城来的朋友都到这儿,跟你买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头,却懒抬起眼,半眯着回应冼崇浩:
“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什么客人。既然晓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还没有做过什么生意,你来惠顾,我定给你一个好价钱。”
“价钱是一回事,印章的质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宁取后。”
“先生是识货人,怎么瞒得过你?这儿统统是我的家传至宝,请挑,请挑,随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头。
他则向她扮鬼脸。
心知肚明,哪儿有这么多家传至宝?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这老翁说什么了,两个人快手快脚,就翻动起那摊档上的各款印章来。
印章都是旧的,有些刻成“阴文”,有些则是“阳文”。杜晚晴比较喜欢“阳文”,那就是说,字印出来,字体是红色的,“阴文”则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捡起一个印章,都爱不释手地细细观赏,才舍得放下。杜晚晴则比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装个老行家模样,举起它朝阳光看,检视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间对冼崇浩说:
“看你拣了老半天还未挑到合心意的,我来给你介绍,买下它送你的爱人最适合。”
话还未完,也不管一双青年男女的表情反应,就往自己上衣的内袋摸去,摸呀摸的,终于摸出了一个残旧霉气的小布袋来,把它倒头一拍,一颗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气满地说:
“我祖上留下来的贵重鸡血冻,不信,往阳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过那小印章,朝太阳方向看去,在光线的折射下,真的觉得这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通透的血红。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怜。石头已经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福伯给客人递了一个青花泥印盒子,又摆平了一张白纸,示意客人把印章盖于其上。
冼崇浩依样画葫芦,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压,再压到纸上去。那块朱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现在白纸上,很有气派。
福伯说:“这是小篆,刻了七个字。”
杜晚晴连忙问:“什么字?看不懂。”
“玲珑骰子镶红豆。姑娘呀,这七个字有意思呢,你应该受了这份礼!”
被福伯这么一说,杜晚晴不觉忸怩起来。
冼崇浩倒不以为意,他的一颗心都放在那块鸡血冻的小石头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纸上的字,来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说:
“石头是不是真正的鸡血冻,可不敢说了。但这刀法是高明极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学问重要的一环。如此面积细小的一块鸡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时一不小心,令到这鸡血冻缺崩,那就不值钱了。
刻石者不知是谁,刀法相当高明,每个字都跃然有神有髓,见尽刻工的劲道与仔细。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对杜晚晴再度赞叹。
她只好点点头,情绪还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珑骰子镶红豆”。
“怎么样?买下它送给你的爱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这才听清楚了福伯对杜晚晴的称呼,想提出纠正,可又舍不得,于是唯唯诺诺,最后才晓得问价钱。
老翁口里说:“钱价不二。”
跟着,竖起三个手指头。
冼崇浩惊叫,说:
“什么?三百元,不买,不买,太贵了。”
福伯眯着眼,看看两位客人,说:
“谁说三百块?我是说三千块。”
“三千块钱买这小小的一块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时唱双簧。
“三千块外汇券买一块鸡血冻,怎么算贵?鸡血冻本身已是石之极品。”福伯伸手从冼崇浩处取回了石头,抬高手,不住地赞美。
“要真是鸡血冻,可又不只于这个价钱了。”冼崇浩说。
“我们没法子运出国去,又是祖上遗传之物,真正是无本生利,才平卖这个价。”
“不,不,太贵了。走吧!”杜晚晴扯着冼崇浩的衣袖,喊着要走。
冼崇浩呢,边走边还价,说:
“就算是三百块吧,跟你成交。”
福伯抿抿嘴说:
“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爱人的玩意儿,怎么不值这个钱呢?就一口价,一千元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兴。卖就赏,不卖就不卖,三百块。”
冼崇浩这样回了话,拖着杜晚晴装作拔脚就走。
福伯也急得站起来把他们叫回来,说:
“好吧,好吧,就算关照老同胞,多给一百块钱成不成?”
他这么一说,杜晚晴的心就动了,脚步停了下来,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说:
“你这么开天杀价,怎么还能招来熟客。”
“我?”福伯说,“先生,说句老实话,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风烛残年,今日不管明日事,卖多个钱,也不外乎让我的小孙子多买件衣服穿罢了。”
杜晚晴于是答:
“好吧,只这一回,下次可不要狮子开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交了四百外汇券给福伯。
“我讲的价,不好由你出的钱。”杜晚晴说。
“讲好是先生买给太太的。”福伯竟学着广东人说广东话,逗得两人大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广东人?”杜晚晴天真地问。
“你那口音呀,出卖了你,定是港澳同胞无疑。”福伯把鸡血冻放进小布袋里交给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转给冼崇浩,对方就说:
“真心打算送你的,单是刻工就值这个钱了,你收着。”
他要求她收着这刻有“玲珑骰子镶红豆”的印章。
一时间,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内都想着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灵,耳朵倒是顺风耳,又说:
“既如是,相敬如宾,礼尚往来,太太可以回赠,我这儿还有个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贵。”
说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个锦盒来。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里头藏石头的缎也撕裂了,凹陷处放着一块白玉色、通体透明、长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时,有一种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觉。
“这叫水晶冻,难得这么冻、这么通透。看你刚才有怜念老同胞的心,我不开价,实收二百外汇券。”
实则,杜晚晴对玉石并无深究,但这印章搁在手里,再放到脸颊上去时,一种清幽凉快的感觉相当舒服,也就喜欢了。再一看,又是旧章,刻着字,于是问:
“刻的是什么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这样说,“但刀法相当传神,句子也有意义,一共八个字: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开心地叫,立即付了钱,随即双手奉送给冼崇浩。
两个人始快快乐乐地走离广场了。
在车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换着观赏。
忽尔,冼崇浩说:
“我们不是相敬如宾,却名副其实,礼尚往来。”
杜晚晴一时,脸又飞红,故意把话题撇开,说:
“我看那福伯只不过熟读几本关于金石学的书籍,不知往哪儿寻一大批石头回来,摆个摊子,兼把不少石头放在口袋里,逢有客人来,他就摸一块出来,当至宝推销。”
“小生意也要讲手段,没办法!”
冼崇浩说这话时,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样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经入夜。
是分离的时刻,也正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们家自定的行业教规。
柳湘鸾与花艳苓都跟杜晚晴说过:
“工作时必须专注,不可胡思乱想。当然,虚构美丽的人物,令自己松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体相亲的是一个人,心头想象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挣扎,拼流着一身的汗水,却始终无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销魂的花样来。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脑海里翻腾的尽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睁开来,却是另一幅可怖呕心的、人欺压人、人摧残人、人蹂躏人的图画。
灵欲合一应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觉置身于地狱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烧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认失败。
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惭愧、怯疚、不安,一齐涌上心头,混杂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似在蚕食,复像鲸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个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无助、木然、死寂之外,没办法有其他的反应。
出道以来,她从未试过有如今差劲的工作表现。
至于冼崇浩,独个儿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残旧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了水晶冻印章来,把弄着。
印章上印的八个字是“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能有这四味情操,就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圣人了。
冼崇浩心内冷笑,谁不愿意做圣人?
可是,做圣人要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