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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秋残-第3部分

小说: 秋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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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坐着看着城里城外游人如织。他察觉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静生活已经开
始倾圯,再不自救,势必病入膏肓,终成无法挽回的断壁残垣。庶母决定带他回
乡下后,他反而像吃了颗定心丸,陡地清明了起来。已经想过了,对耕阳的这一
份隐晦的等待,是永远无法正名的,这样的结束,也好。 

  下乡这天,凤翔定定的无涟无漪,但老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阴阳相隔。
阳世这头的躯体无意识地跟着门内门外大包小包地忙着,阴世这边的自己则冷冷
旁观。龙翔一路陪送至城外,再三拜托护送的张大叔多加留意照应,他们便一路
走远了。 

  乡间的老宅极大,四周尽是辽阔无际的田野,最近的邻家也在二三十丈外,
多是李家的佃户。李家待在城里时,这老屋就托给管家照应。这边的佣人比城里
还多,因为多养了几名壮丁做炮手,屋外一圈土墙隔几尺便挖个炮口,架着土枪,
因为毕竟是在城外,王法不生效力的边陲,自力更生的习惯自几代前便这样一直
传了下来。不过近几年来局势平静,大概因为日本人严刑重罚,流寇土贼几乎匿
迹,他们便兼作农活儿地下田务起正业来。 

  乡居生活很快安顿妥当,凤翔白日里常常骑了马,沿着无名的土石村道一路
跑,仿佛没有尽头。远方偶有北上南下的火车奔啸而过,浓黑的煤烟一路如云如
雾在蓝天中散开,翳入天际,凤翔往往停下马,静静地看着,心跟着火车一路行
到很远很远没有名字的地方。 

  管家孙老头儿约望六十年纪,人高马大黝黝黑黑的,脸上坑坑疤疤地大约以
前发过天花,看起来凶神恶煞,却是面恶心善的老好人,乡人多浑称他为孙麻子。
他的儿媳妇儿去年替他添了个孙子,小囡囡生得倒是白白净净,浑圆得像冬天里
堆成的小雪人。孙老头白天常抱着孙子坐在院里晒太阳,笑咪咪地抽着烟斗,含
贻弄孙。 

  凤翔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子,但囡囡和他极为投缘,一看到他就会在祖父怀里
扎手扎脚地笑开来,要凤翔抱,刚长牙的小嘴咕咕地叫着,也分不清到底叫的是
哥哥还是叔叔。有时,凤翔会抱着囡囡去田间散步,田里种的麦秧都是初春时分
敲破冻土播下的种,现在已经高高绿绿地一大片,风一过,便成微浪的海洋。 

  抱着囡囡走在柔软的土地上,凤翔总觉自己像个善感而沉默的小父亲。他想,
终有一天,他会娶妻,会有他自己的孩子,几年之后,他会像这样地抱着自己的
囡囡,来看一样的麦浪。人世长长数十年,归根结底不过单调平凡梦一场。过去,
除了耕阳,他没有过什么想望,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然而,下乡十多天后,某个下午,当他看到土石路远远那头一个骑着脚踏车
蹬过来的熟悉身影,不禁惊呆了。直到耕阳停在他面前,红扑扑的脸笑开来,他
还只是愣愣地瞧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耕阳轻轻地说:“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凤翔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耕阳说他陪着那些德国人走了一趟哈尔滨。原本是他父亲该陪着的,没想到
在最后两天病倒了,他们一路上不能没有个懂德文懂中文日文的人跟着料理交涉,
耕阳就替他父亲走了这一趟,因为事出突然,走前来不及先通知凤翔。凤翔呆望
着耕阳问:“你怎么瘦了这许多?”耕阳轻描淡写说:“哈尔滨冷了点,衣服没
多穿,受了点寒。” 

  事实上,耕阳自哈尔滨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
病榻间,一心挂着的只有凤翔,出院隔天,就跑到凤翔家前探望,大门深掩,没
有等着的身影,没有人声,倒似个弃宅,他毛骨悚然了起来。不会是在这段时间
里,凤翔就像水汽般蒸融在记忆的空气里,无影无踪了吧?会不会到头来发现这
个人只是他错乱的记忆,别人全然不识?到了第三次他忍不住了,叩门打听,应
门的是个挺眼生的小婢,她满脸狐疑说凤翔下乡去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耕阳腼
腆地问明了地方,小婢儿口齿笨拙讲不清楚,回家还翻了地图。今儿一大早,骗
家里说想到城郊写生,要晚归,便蹬着车一路寻来,因为没有其它交通工具。大
清早出的门,又得找路,又是泥土碎石的不甚好骑,中途脚踏车链条儿落了,修
了好一会儿,耽搁到这个时候才到。 

  凤翔听他如此大费周章,仅为见他一面,耕阳惦挂之殷之深,令他想紧紧抱
住他。他要耕阳跟他进屋里休息,心里想着事情闹大也由它,不管了,耕阳这片
情,不能辜负。但耕阳笑着摇摇头。凤翔问他吃过没?耕阳笑说带了母亲为他做
的寿司便当,他拍拍车座上绑着的蓝花布巾儿,特地留了一卷寿司,要让凤翔尝
尝。 

  耕阳坚持不进屋里,凤翔便到后头牵出两匹马,两人往田野远处骑去。凤翔
带耕阳到一个常来的小山丘,把马系在树下吃草,步行上山。这仅仅是平地上微
微隆起的一个野树丛生的小丘,三两步路就到顶了。从丘顶俯瞰还是可以看得很
远很远,铁路长长一条挺明显地切开翠绿平原,成了这边和那边的楚河汉界。 

  两人在树下坐着避太阳,耕阳说起哈尔滨十多天里,那些德国人因为不懂中
国风土民情而闹出来的一些笑话。凤翔啃着耕阳为他留着的寿司,边听边笑。乍
见还喜的激动已经平息,两人现在的心情都很好,微微地带点舒适的倦意。 

  凤翔说:“你去过那么多国家真好,懂那么多事。”耕阳笑着看他,露出两
颗白净净的虎牙。凤翔兴起,闹着耕阳要他教德文,耕阳说德文可不好学,但凤
翔不依,定要他教几句,耕阳便装腔作势怪声怪气地讲了一串听不懂的话,凤翔
知道他在逗他,捡了根树条儿敲他的头:“正经正经地给我说两句!” 

  耕阳笑着,也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划着,Berg是山,Baum是树,Gras是草,
凤翔边念边跟着划,划得歪歪斜斜地,念得也怪别扭,不住地哈哈大笑。耕阳在
沙上长长地写了一串:Du gefallst mir。凤翔问:“啥意思?”耕阳脸红了起
来,光是笑着不告诉他,凤翔缠着闹他必要追根究底,耕阳望着远方不看他的眼
睛,说:“我喜欢你。”这句话,他已经想讲很久,很久了。 

  凤翔静了下来,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摘着头顶上的树叶玩。耕阳低下头来,
心里弄不清,不知道把想讲的给讲了,究竟是福是祸。他在沙地上划着:Ich liebe
dich,写了一遍用脚抹掉再写,再抹掉,写写抹抹,抹抹写写,好像永无
尽时,凤翔这回也不问是什么意思了。耕阳心底微微不安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想:
也不能这样一直僵下去。遂下定决心,这次写了就不再抹掉了。他抛开树枝站了
起来,凤翔也跟着起身了,定定地看着他。耕阳在接触到凤翔的眼神那一刹那间,
忽然领悟到原来凤翔已经懂了,早就懂了。 

  凤翔望着天色喃喃自语似地说:“不早了。”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耕阳伸手过来牵了凤翔的手,自然得仿佛两人携手同
行已经有千百年之久。下山时,凤翔一路心头沉沉惶惶地,仿佛这是条绝路,前
方便是绝地,回首亦无来迹可循,没有退路,只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多耽一刻
是一刻,但是,山路很短,一下子就走完了。 

  日头西斜,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每隔一两个星期,耕阳便骑着车跋涉六十多里的路程,到乡间来看凤翔。大
学里到了夏天,原本是有暑休的,但是耕阳已经是高年级生,在学校里有长期的
实验工作,几乎等于没有假期。为了看凤翔,他比平日更谨慎地控制工作进度,
为的是把握难得的见面机会。 

  每回一到约定见面的日子,凤翔总是醒得特别早。因为路途遥远,路况又不
好,耕阳一向是天亮便早早起身出城,待骑至凤翔乡下老村时,多半也近午了。
凤翔觉得唯有也跟着起早,才不会对不起耕阳。到了晌午时分,凤翔便到村子路
上远远地等着,因为老宅里养了许多猎犬,他怕狗见到陌生人的吠声会惊动屋里
的人。 

  好几回凤翔不忍耕阳来回地长途奔波,囔囔着要提早搬回城去,但耕阳不肯,
凤翔家里的情形他从来没问,但早也猜到了。他知道凤翔是没有理由没有藉口搬
回城去的,怕他这一任性会把事儿全抖出来,以后反而难再见了。凤翔便说:
“那你以后还是不要来看我吧,等我回城里我们再见面。”这话说得恋恋不舍,
但他想他宁可忍。然而耕阳笑着说:“不碍事的,你还是让我来吧。”凤翔望着
耕阳阳光般笑脸,心里一阵抽搐悸动,因为无能为力,也只得耐着性子熬日子,
看着耕阳来来去去这番辛苦与情深,只有心疼。 

  不能相见的日子里,相思磨人心肠,凤翔养成了写信给耕阳的习惯。每回想
念耕阳时,便在纸上一字一句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张又一张,这样仿佛就像对着耕
阳说着话儿似的。写完了的信纸积得厚厚一大叠,无处寄,也不想寄,耕阳来了
也不想拿给他看,自个儿钉了一本又一本地收着。 

  一回,凤翔怀了颗新上的羊角蜜,在路边等着。两人照例往人稀的田间跑,
并肩坐在灌溉用的田渠旁,赤着足踢水花玩儿。扳了瓜甩去瓜瓢,嘻嘻哈哈啃食
起来,两人吃得满嘴蜜汁,耕阳忽然凑近过来吻了他的唇,两人静静地吻了许久,
痴痴对望,这是他们的初吻。后来却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觉得这一吻真
是香甜可口。 

  定情的小山丘,是他们的圣地,那儿僻静之极,干燥暖热的风阵阵朝山顶拂
来,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却是温存凉意。耕阳的个头儿比凤翔大些,不过他喜欢
懒懒地卧在凤翔怀里,听凤翔天南地北瞎扯。耕阳问:“翔,你的名字怎来的?”
凤翔悠悠地说:“我家这辈男子行翔字。打我爹爹上头好几代来,我们家男丁一
直单薄的很,因此我大伯和我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多生些个男孩来繁荣家族,可
是终究还是只留我大哥和我两个。”他望着远方沉思了会儿,不觉笑了:“我爹
爹野心可大了,大哥唤龙翔,死去的二哥唤鹏翔,我爹爹本来还打算雕啦鹤啦鹰
地把一干奇珍异禽给生全,我看我家祖谱都可以当鸟谱了。”说得耕阳也朗声大
笑了起来。 

  远方的火车铿锵铿锵地飞驰过来,长长一串,久久才消失在视野里。凤翔问:
“你毕业后什么打算?” 

  耕阳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希望我去德国继续念书,咱们的医术仍差西方
一大截,德国医学比我们先进太多了,他一直希望我能去学回来,救世济人。” 

  凤翔默默无语,静静自背后伸手过来轻抚耕阳的脸,轻抚着他唇上微刺的胡
髭。未来的事不能想,也顶好不要想,他们的交会注定是命运错误的出轨,这刹
那间的幸福究竟在何时会被无情地腰斩,谁也无能预言。凤翔和耕阳心底都很明
白,这样下去不过是在熬日子,时间的问题罢了。 

  “几时回城里?”耕阳问。 

  “过了八月节,或许在八月下旬吧。”凤翔想起旧诗上的诗句“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心中不禁微怆。耕阳回头深深地吻他,两人手指紧紧地交缠,无
声沉浸在对方的体味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似地。 

  八月清秋,农宅上上下下也忙了起来,凤翔白日无事不念书时,有时便跟着
帮忙,却是笨手笨脚的,做不了什么大事,结果通常是抱着囡囡坐在庭院里,扯
着长绳张着萝篱,洒把稻米干等着贪食的雀儿。 

  中秋那日,龙翔夫妻下乡来团聚,宅内上上下下忙碌地准备拜神祭月。夜里
清朗无云,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冰亮的明月,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龙翔命佣
人在菜圃瓜架下摆了一桌子的月饼瓜果,邀了佃户仆佣一道饮酒赏月,以答谢他
们平日辛劳。 

  席间闲聊,龙翔对凤翔提起他的决定,待回城后,要他跟着到铺子里学着管
管生意。众人皆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这想得周到,少年人家也该学着历链历
链了。凤翔对这消息微感惊讶,虽然此事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但想到如此以后
和耕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心底不免微微沉重。 

  秋夜清爽,秋虫唧唧,瓜棚下笑语晏晏。凤翔一向不习惯热闹,酒量也浅薄,
喝了两杯清酒之后,便醺红了起来,于是告退离席独自往外头散去。田埂间虚无
缥缈地飘着点点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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