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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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说英子要是困难,不如上他的公司。英子不干,英子说,现在咱们是同学,咱们还能很轻松地站这儿聊聊天;真到了你的公司,咱们就不是同学了,咱们也就不能这样聊天了。
梁子说他一直打不定主意跟不跟李晓莉复婚。
英子说,谁都不是完人,我要是挑剔我们家那口子,十个婚都离了。
梁子说他的生活里缺少诗意,他一直比较追求精神的东西。英子说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得有小心眼,小算计。
梁子说,我觉得你唱歌的时候就是当年的英子,你谈起生活来就是今天的李晓莉。一个人怎么会有两种面孔?
英子说,李晓莉可能也跟我一样,有两种面孔。我的丈夫看我,看的也就是柴米油盐的一面,我看他也是。其实他上初一的时候还参加过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呢!应该说是个很浪漫的人。英子举起一串糖葫芦开玩笑地说,诗意就在糖葫芦里。
咪咪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告诉梁子是妈妈给买的。看着咪咪穿着新衣服在穿衣镜前晃来晃去的身影,梁子感到女儿已经长大了。衣服从色彩到款式,对女儿都很适合,这使他想到李晓莉还是很有审美品位的。点上一根烟,想跟女儿说些什么,又不想说什么。倒是女儿说她明天要到爷爷那儿去,有重要的话要跟爷爷说。
梁子问有什么重要的话,味咪述说是让爷爷做做爸爸跟妈妈的工作,她不希望爸爸跟妈妈老是这样……咪咪说,我妈是个小市民,还老爱说别人是小市民。您呢?要是老跟我妈较劲,那不也成小市民啦!
梁子问咪咪明天什么时候去看爷爷,咪咪说明天上午没课,她骑车去。
当时梁子并没什么感觉,直到第二天咪咪骑车在四环附近出了事,梁子才觉出没有提醒女儿注意交通安全是他的疏忽。梁子赶到医院,味咪正在抢救室抢救。有护士举着血浆进去,梁子拦住护士。问孩子的情况,护士让梁子坐着耐心等待。
梁子本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旁边有女人在哭泣,是李晓莉。
梁子说,咪咪是去找她爷爷……
李晓莉说,你别说了,是我让她去的。
……
刘婶有几天没有到社区扭秧歌了,周大夫也没去。周大夫天天陪着他的客人到处逛,十分忙碌。这天,很突然的,周大夫的女朋友、那位江南妇女敲开了刘婶的门,要跟刘婶“聊聊天”。刘婶自然要沏茶倒水,尽量体现出老北京好客的礼数。
妇女说早就说过来看看;这几天一直在外头跑。解放前她一直在北京念书,后来到了南京。刘婶说,这些周大夫都说过,以前住灯盏胡同那会儿,我们常见您给周大夫来信。
妇女说他们是老同学了。刘婶说青梅竹马。妇女笑了笑说,您是好人,周大夫跟我说了。
刘婶说,哪儿啊?我跟周大夫打了一辈子,我们是针尖对麦芒。
妇女说,我跟他才是针尖对麦芒。我扎了他一辈子,扎他的心……
妇女有些伤感,说她来北京看看年轻时候待过的地方,看看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刘婶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周大夫是个懂情义的人。妇女说她这回是硬着头皮找上门的。她知道她不该来,可是不来,不看他一眼又不甘心。刘婶说人到了这把年纪,把什么也都看开了,有些心事该了就得了,不能把它们带进棺材里去。妇女说该找的找了,该看的看了。她也该走了,得回去准备准备自己的事了。
妇女说,一凡有您在身边我也放心了。
刘婶说,你跟周大夫打年轻就有过那个意思,虽说经过了这些年的波折,现在总算到了一块儿了。我为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哪能会……我虽然文化不高,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这些年,周大夫等你也是等得苦。
妇女说,所以我对不起他,我最后要来看看他,求得他的原谅,要不然我走也走不踏实。大姐,我得了肺癌,已经扩散了,到了晚期,要走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
刘婶说,你……你怎么早不来呀!
妇女说,大姐,现在也不晚。
刘婶说,你多住几天,你一定多住几天。
妇女说,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周大夫过来告诉妇女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就在楼下。妇女说,大姐,我该走了。
刘婶搀着妇女下楼。在汽车前,妇女拉着周大夫的手不愿松开。最终,一狠心进车,彼此挥手告别。汽车远去,混入车流中。
西天一片凄艳的晚霞。
被医院抢救过来、暂时脱离危险的咪咪这次伤得不轻。脾脏破裂,大量失血。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将来能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尚是未知。这个打击无论对梁子还是李晓莉都是巨大的。
梁子在女儿床前守护了整整一夜,已经疲劳到极点。李晓莉提着饭盒进来,见到女儿插着一身管子,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梁子一身疲惫,一脸忧郁地趴在床沿……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李晓莉将尚温的牛奶荷包蛋递给梁子,梁子摇摇头。李晓莉也并没有勉强,其实她也是什么也没吃。李晓莉问咪咪夜里的情况,梁子说,睁了一会儿眼睛,说不出话来。
到下午,咪咪才渐渐苏醒。梁子与李晓莉都紧张地凑过去看,咪咪的眼睛似睁似闭。目光有些游移……
梁子说,咪咪,爸在这儿。就攥住了女儿的手。
李晓莉说,孩子,妈在这儿。
夫妇两人一人攥着咪咪一只手,一家人的手连在一起。
王满堂和他的八哥都在打蔫。王满堂这只八哥有人来疯的毛病,屋里人越多,它越闹得欢。除了“我是你爸爸”以外,还时不常的冒出两三句惊人的脱口秀来。没经受过训练,完全是自学成材。真到了屋里没人,王满堂需要它来解闷的时候,它则比王满堂还闷,任你怎么逗,怎么哄,就是不张嘴。逗急了就背向着你,把尾巴一抬,咕叽,冲着你的脸拉一泡。王满堂常常气得没法,恶狠狠地说,我红烧了你!八哥马上接过来说,熬锅粥,熬锅粥。
门墩问他爸爸怎么不打电脑了,王满堂说没劲,打来打去就是那一套。王满堂问柱子上临州走了有几天了,门墩说三天。王满堂说三天该回来了。门墩说,早着呢!上临州又不是上通州,来回怎么也得一个礼拜。您急什么,一又不是燕尔新婚。
王满堂说,我就是燕什么婚。柱子娘来了,一我还要带她上套儿那儿照结婚照呢。
门墩说,您照裸体照我都不拦着您。现在您是玩新潮呢,您有钱,什么新鲜您来什么。
王满堂说那是。
门墩说,现在咱爷儿俩整个调了个个儿,您成了大小孩;我呢,成了您爸爸。
王满堂说,放肆!
门墩说,还“大胆”呢,把电视剧里皇上的话都学来了。也就是我,没心没肺地跟着您混。您这几个孩子,换了谁,谁也跟您过不到一块儿去。人家首先受不了您这份折腾,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做法。没有规律,全凭感觉,生活里满是主观随意性。半夜里一点吃春饼,也就是您,我要这样,您非说我是精神病不可。
王满堂说,你小子在含沙射影说我精神不正常。
门墩说,我哪儿敢有那意思。您是谁呀?您是咱们老王家的天。
王满堂说,我就是天!我今年八十六了,还当不了你们的天?
门墩说,我大妈来了您得把我妈的相片请下来,太刺激人。
王满堂问刺激谁?门墩说,您的新媳妇。
王满堂说,你说的是柱他娘,她是新媳妇?她算什么新媳妇!
门铃响。反映最快的是八哥,它扑扇着翅膀,在笼子里一通转圈,尖着嗓子说,我是你爸爸!
王满堂兴奋地说,柱子他娘来了!
门墩说,在感情上您也注意兜着点,含蓄点,别太外露。您想媳妇都想疯了,坐飞机也没这么快。
王满堂说,保不齐他们坐的是火箭。
进来的果然是麦子,后头跟着柱子和拴驴。
麦子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老太太。从王满堂看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老了,不是过去的麦子了。头发依然浓密,却寻不到一根黑,脸上满是皱纹,沟壑纵横,显出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有那笑,眼睛弯弯地一笑,使王满堂认出了,这还是当年的麦子,温柔坚韧的麦子。
老夫老妻四目相视,万语千言,不知从何处提起。
门墩说,拥抱哇,这个时候不拥抱还等什么时候!
柱子一把拉开了他兄弟,让他在这关键时刻不要裹乱。王满堂说,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麦子说是坐拴驴的车来的,要不也不能这么快。
门墩问拴驴驾的是不是村里的驴车,拴驴说他驾的是“三菱”。门墩说大概是走私的、拴驴眼一瞪说,你才是走私的。
麦子说,设正经。这门墩还是没正经。
麦子的到来使王家最大的变化是变作了养鸡场,麦子喜欢鸡。楼下常有挑着大笸箩卖小鸡小鸭的贩子推销“产品”,贩子笸箩里的鸡鸭,无—不被涂染成绿的、紫的、红的,冒充是外国品种,将来会长成红鸡、绿鸡……麦子当然不会上这个当,但是麦子是真喜欢鸡,就买。一买买十只,让卖鸡的过几天再来。十只色彩怪诞的毛绒绒的小鸡雏在王家屋里互相追逐,幸福地啄着小米,自由地随处排泄。有时上到床上,有时上到桌子上,有时上到门墩的电脑上,景致美丽极了。
阳台上的八哥发出了小鸡的叫声,惟妙惟肖,可以乱真。王满堂气愤地说,谁让你学这个的?八哥一撅屁股:我是你爸爸!
门墩偷着乐。
王满堂提着鸟笼子找麦子算账,麦子正像在乡下扫土炕一样趴在床上扫席梦思。麦子对王满堂说,这炕忽闪忽闪的像船,俺一上船就晕,俺往这活动炕上一躺,也晕得站不起来。
门墩在厅里打着哈哈说,听说过晕车的,没听说过晕炕的。
王满堂不理会麦子晕不晕的话,王满堂让麦子把那些鸡给他处理了。目前他的八哥已经不是八哥,变成黑鸡了。麦子说她就爱养鸡,在乡下她养了二十四只鸡,没有鸡她就跟没有孩儿似的。如果王满堂不让她养鸡,她还能养什么呢?
王满堂说,你养我。
麦子说,你以为你比那些鸡好养?俺这回来才发现,你比那鸡难伺候多了!一俺那鸡顶多吃点小米,你咧?又是电温脚,又是电摇摆、一天折腾不完。还挑食,肥肉不吃,猪肝不吃,鸡蛋黄不吃。你那黑鸟跟你一样,刁钻古怪,吃虫,还得是面包的,喝水还得是矿泉的……
王满堂说,我就爱这只鸟,这只鸟是我儿子。
八哥在阳台上喊: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麦子说,俺说了,俺也就爱养鸡,鸡是俺儿子。俺走到哪儿就得把鸡养到哪儿。以前俺来北京,从来都是带着鸡来的。
门墩说,一个爱鸟,一个爱鸡。我明儿弄只夜猫子养,这才是猪八戒玩老雕,什么人爱什么鸟。
刘婶和周大夫邀请麦子参加他们的秧歌队。麦子说扭秧歌她不犯怵,他们村年年正月都耍社火,她就好个热闹。她会扎跑驴,他们砖厂的跑驴队一耍出去,看的人成千上万,能把县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王满堂想,半疯队伍里再冒出几头小跑驴儿来,添彩。
周大夫和刘婶听说麦子有扎驴的本事,更加鼓动麦子加盟,认为有了这些小跑驴儿他们的秧歌队在大赛中一定能胜。王满堂说,耍驴去也可以,但必须要保证家里的食品供应,不能断了给养。
刘婶说、饿不死你。
刨子听说奶奶来了,没工夫陪,托人到旅行社报了个名,让奶奶和爷爷上新马泰旅游一趟去。王满堂没有新马泰的概念,只知道有个唱评戏的叫马泰,是个角儿,演《夺印》里的何书记,就是烂菜花追着喊着吃元宵的何书记,演得好。久不见唱了。这新马泰是老马泰的儿子也未可知。还是麦子告诉他,新马泰是三个国家,指东南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
门墩笑话他爸爸还不如乡下老太太。王满堂说麦子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这着一句说对了。麦子说,俺怎么是瞎猫碰死耗子?去年拴驴和霜降到新马泰考察了大半个月,跟人妖照回来一大摞摞照片。给俺带的小瓶子香水,俺抹了一回,半个村都是香的。门墩说人家老太太除了晕炕以外,哪点都比他爸爸有见识。他爸往南走,最远到过高碑店,一连保定也没到过。
刘婶和周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