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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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婶说门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套儿说,真要按门墩说的也好,就怕到时候一人一匹都没人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还得孝顺的。
刘婶说,我揍你们个小兔崽子!
门墩说刘家买白布比他们家强多了,他让套儿猜,他们家老爷子买了些什么。套儿猜不出。门墩说,我们家买了两个单缸洗衣机。
王满堂得意地看着两个平行而放的洗衣机。一样的牌子,一样的型号,一样的颜色,如同他们家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依王满堂的想法,这俩洗衣机是给他两个双胞胎孙子买的,孙子早晚有结婚的时候。到那时,一人一台,谁也别挑别捡,他们长得一样,他们的洗衣机也长得一样。王满堂一碗水端平。
鸭儿说买洗衣机还不如买毛线呢,王满堂说他比较喜欢机械。问一台多少钱,说是四百二。鸭儿说两台小一千就白白扔了。王满堂说那不见得,下个月他这两台洗衣机就值两千了。鸭儿说有钱不置半年闲,值一万也是在这儿闲置着。鸭儿问她爸爸兜里还剩多少钱,王满堂说没了,还跟刨子要了二百。
鸭儿说,本来您腰包是鼓的,还有六百块撑着,现在呢,瘪了!
王满堂说,可我的屋里有了两台洗衣机啦!
鸭儿说,加上外头咱们家正使的那台,三台。
周大夫对鸭儿说,别嫌你们家洗衣机多,我们家的毛线都够织一个地毯了。
刘婶说她的白布能缝五十个被套。
并没有出现人们预想的物价大飞涨,相反,北京却在飞速大发展。跟建国初期一样,建筑行成了最吃香的行业,国家的、集体的、个人的,各种建筑队在北京纷纷大展身手,到处都搭着架子,到处都在日夜施工,磕头碰脑,走到哪儿都在盖楼,北京整个成了一个大工地。王满堂深有感触,半个月不上街,就找不到回来的家门。建筑业的那些新材料,新名词,新方法,让他茫然得门外汉一般。他觉得自己被土木行抛弃了,彻底抛弃了,他成了一个大废物,一个只会在家里雕雕砖花的大废物。
灯盏胡同北边,护城河旁边,一座座高楼以一礼拜一层的速度往上长,都三十层了,还没有封顶的意思,王满堂以行家的眼光看,顶层离塔吊的操作台还差得远,看样子这楼还得往上长。
楼底下是忙忙碌碌的人流、车流。路上时常堵车,人的脾气也变得很躁,动辄就骂人,警察也不像大安时候那么和气了,除了罚款的时候敬礼,平时很少给谁敬礼。
最忙的是小字辈,以刨子和套儿为最。刨子经营着他的建筑施工队,已经不是当年给北京修厕所的水平了。他有了自己的人员和成套设备,盖护城河边上那样的大楼绝无问题。应该说,刨子挣了大钱。只有高中毕业学历的刨子搭乘上“改革”这辆车,越走越顺。套儿是艺术人,拍了多少电视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整天的不着家,早晨在东四,中午就上了海南岛,还出了外国,一会儿是意大利,一会儿是日本,甚至撒哈拉也出现过他的身影。给人的感觉是套儿把个地球玩得跟地球仪似的。
不变的还是九号小院。
院里晾满了整匹的粉布,刘婶还在水管前漂洗新染的布料,累得满头大汗。
社会闲人门墩靠在竹躺椅上晒太阳。他看着满院的粉色心里有点乱,问刘婶弄这些个粉布做什么,刘婶说做窗帘。
门墩说他以为刘婶是义务为人民大会堂染幕布。
王满堂也没闲着。王满堂将大塑料口袋铺进洗衣机里,将一口袋大米倒了进去。折腾停当了又将一袋面粉倒进第二个洗衣机。
一身白,一脸白的王满堂很艺术地退后几步,欣赏着他的“粮柜”。接着王满堂穿过层层粉帘,来到水管旁边洗脸。
刘婶看看四周没人,小声问王满堂,那些洗衣机怎么样?
王满堂同样小声说,全砸了,现在外头双缸的才三百六。刚才我把它们当了粮柜,挺好,耗子进不去,虫儿飞不出,隔潮、防震。
刘婶跟王满堂商量,她给王满堂一些布,王满堂匀她一台洗衣机。王满堂说他一台机器是四百二,刘婶说按现在的价算,双缸的才三百六,她按三百六给。
王满堂说,可你给我的是布,不是钱。
刘婶说,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你以为我真想把布给你,我这些布搁十年,它还是布。你那些洗衣机放半年就落伍了,再放半年就真成了粮食柜子了。现在人家国外,洗衣机都发展成自动电脑控制了,从机子里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就是叠好了的,熨平了的,喷好了香水的。
王满堂说他得算算,刘婶的布多少钱一尺。刘婶说七毛二。王满堂就算,一尺七毛二,十尺七块二,一百尺七十二,五百尺才三百六……王满堂说,我算清楚了,你把你的布都倒给我,等于便宜买了我一台洗衣机,让我背上洗衣机再加上你的五百尺布,你怎么那么会算账啊!
刘婶说她给王满堂的不是白布,她给王满堂的是粉窗帘,是缝制好了装上钢环的粉窗帘。不说别的,就说从商店往家拉的运费,这染,这做,还不都是钱。王满堂说他的洗衣机也不是打商店飞回来的,也是用车拉来的。刘婶说王满堂甭跟她打马虎眼,她知道,凡是在商店买的大件电器,人家都是免费送货,那两台洗衣机王满堂一分钱运费也没花。
王满堂说,你看看你染的布,红一块,白一块,还硬往外推呢,我情愿要白的。
刘婶说,这是艺术。你见过蜡染吗?那种白一块蓝一块的布,外国人最喜欢,一尺好几十块。我要是按艺术布跟你要价,你一个洗衣机顶多换俩门帘。
王满堂眨着眼算不过账来。
周大夫从布里钻出来说是不是把他那些毛线也算里头。
小院融融的夜色中,所有的房屋的窗帘都变成了粉色。
大妞整理着小山一样的毛线,红的、紫的、绿的、灰的。黑的、蓝的……大妞说,这不是一个地方出的,织出来的衣服就跟这窗帘似的,一块一块的。
门墩说,这是抢购风的烙印。
王满堂说,这是艺术。
大妞说,去你的狗届艺术。我这一病,没人管你,你就成了精,挺大岁数了,一点不老成,还出去抢什么购,老眉咔眵眼的凑什么热闹。
门墩说,越是年纪大越抢得欢。时代发展了,经济变革了,脑袋瓜还停在计划经济的阶段,一句话,跟不上趟了。
大妞说,一千块钱,就换来一台洗衣机,一屋子粉窗帘,一堆杂色毛线。
门墩说,这叫五马换六羊。
王满堂说,我乐意。
柱子两口由国外援建回来探亲。他先回临州老家看了看娘,说娘挺好,指导着拴驴在乡里办起了金砖厂。老太太是厂长,每天忙得鬼吹火似的,雇了一个大学生当小秘,还雇了俩勤务员。
王满堂说,你娘比我有出息。我现在整天在家待着,骨头缝里都是痒痒的。
李晓莉看上了朱惠芬身上的外国连衣裙,非得拉扯着朱惠芬跟她换。朱惠芬说她这件衣服是中国做的,这儿写着MADE IN CAINA,是中国制的出口商品。李晓莉说是中国制的也要换,有点强行的不讲理了。
大妞看不过眼去。大妞对朱惠芬说,你就跟她换。
鸭儿一人在厨房里忙活,炉子上炖着鸡,电饭堡里堡着饭,盆里泡着虾,鸭儿在刮鱼鳞,开膛破肚。
坠儿和宋编辑父女也来了。坠儿带来了她新出版的书,封面上王满堂题写的“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几个拙朴大字烫金印刷,夺人眼目。
大家纷纷赞扬,说这几个字写得很得建筑与书法的奥妙。柱子说这几个字是心神合一,渗透着古建的韵味,搞古建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建筑行家所书。宋编辑说这个书名比哪个书法家写得都好。宋编辑还说老萧的稿子他们看了,里面虽然有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但是更多的还是中国建筑的一些理论精华,比如他提到的对古代建筑环境规划的认识、借鉴以及对古代建筑的修复和保护,都很有独到见解。随着改革开放,建筑业的蓬勃发展,国家对建筑传统文化的挖掘和整理就显得非常必要。老萧笔记本的内容,他们也准备修改以后出版。
王满堂激动地说,我替老萧谢谢你了。九泉之下见到老萧,我也有了交代了。
八仙桌被抬到屋子正中,各种菜肴摆了一桌子,大家团团围坐,准备吃团圆饭。刨子问主食吃什么,鸭儿说米饭、馒头。刨子说他要吃面,吃打卤面。大家说鸭儿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不必再改饭了。
刨子坚持要吃面。
门墩想起了什么,对王满堂说,爸,改饭吧……门墩说,今天是五月十六……
王满堂说,五月十六怎么了?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把目光投向大妞。
大妞低下头去。
刨子大声宣布,今天是奶奶的生日!
众人都响应吃面,王满堂高声命令:换面!
大妞泪水籁簌而下。
院里街坊听说大妞过生日,也来给大妞祝寿,套儿和福来争着给大妞照相。福来说好日子应该照个全家福。套儿说这事非他莫属,他是摄影系毕业的专业摄影师,在电视剧里不知照了多少全家福。福来说照全家福这样的相片还是得他科班出身的才行,全家福本身就很传统,所以还是得他来传统。套儿说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时代气息,有时代气息全家福里的人才能永远是活生生的。
套儿说着啪的按了一张。
福来将众人摆好了,妞妞举着王满堂题字的书,靠在大妞怀里,宋编辑也加入其中,挨着坠儿站着,柱子夫妇站在王满堂身后,李晓莉和梁子共同抱着他们的女儿咪咪,俩双胞胎一左一右守在爷爷奶奶两边。
福来很认真地按下快门。
一张规矩齐整的彩色全家福在洗印店被冲洗出来。
又一张王家家庭成员神态各异的全家福在套儿的工作室诞生了。
第十一章
大妞去世了。死在了这年的腊月二十,也就是快过小年的时候。没受多少罪,在睡梦中停止了心脏跳动。刘婶说这样的辞世也是造化,大妞辛苦操心了一辈子,有这样理想的结局,正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的怜悯。刘婶对门墩们说,感念你们的母亲吧,她到死都照顾着你们,不给你们添麻烦,这样的老家儿上哪儿找去。说得门墩姐弟几个泪水涟涟。
王满堂明显地老了。大妞一死,不惟他的生活规律全乱了,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本来鸭儿说退休回家照顾老父亲,但是工厂转产,生产长统丝袜,作为老工人鸭儿又被留下了。坠儿已经跟宋编辑结婚,住在出版社的家属宿舍里。梁子当了商店经理,当然现在已经不叫北新桥土产商店面叫北新桥商厦了。柱子两口正随队转战在美国,盖什么中国园林……孩子们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世界,九号的家里显得寂寞而冷清。
八仙桌依旧,桌上的座钟依旧滴嗒滴嗒地走着。王满堂在八仙桌前给他的水鸭子上漆。他把那两个鸭状的木块描成了两只真正的鸭子,受了友谊商店卖的工艺木鸭子的启发,水鸭子的毛羽也是一丝不苟地画出,反正王满堂有的是时间。不再练字了,主要原因是研墨的人不在了,什么王羲之、颜真卿便也就没了精神,连帖也给人还了。
一阵摩托响,门墩推一辆大红本田摩托雷神一般进了院。门墩把日本鬼子一样的头盔朝里屋床上一扔,对王满堂说大街门的门槛、台阶忒碍事,回回进门他得折腾半天,那个小门把他车上的漆都刮了。哪天他找点水泥,把台阶抹平了,把门框给拆了。
王满堂说,那咱们家就成了大车店了。
门墩说大车店就大车店,只要不挡道。王满堂抬起头,不满地看着门墩。门墩说他又给老爷子跑电话去了,现在安个电话不容易,得排队,他是走了电话局的后门,才给王满堂要来一个号。王满堂说。我什么时候让你给我安电话了?怎么成了给我跑电话?门墩说院里三家人,那两家都安上电话了,咱们也得安。门墩说,您看人家周大夫,举着电话多有派。学着周大夫口气说,喂,在国际俱乐部开会,两点来车接。不行,改三点半吧,我中午得睡一会儿,对,让他们都改。您再看刘婶,门墩又学刘婶,福来吗?妈这两天馋啦,妈就馋肉。你把天福号的酱肘子给妈买两个来,今儿下午就送来啊。您再看您。门墩又学王满堂,周大夫,您这会儿不用电话吧?您要不用我用一下行不?老麻烦您……
王满堂说,你小子学得还挺像,你要安电话也行,我不出钱。
门墩说,将来这电话百分之九十是您用,您不出钱谁出?王满堂一口咬定,谁安谁出,他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