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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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脑袋头发黑的没几根了。
周大夫扛着鱼竿,提着一兜鱼进院,周大夫钓鱼去了。退休后的周大夫比王满堂活得舒服自在,门口那个信箱,自从江南小妹妹改主意以后周大夫再没去关注过,六块板掉了两块,已经不是个箱子了。
扛着鱼竿的周大夫站在刘婶家的窗户下很正式地问,刘主任,出国申请表上有街道填写意见一栏,我的政治表现怎么样你们还没研究出来吗?
刘婶出了房门告诉周大夫,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出国探亲,尤其是上美国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集体研究。
在这个问题上,大妞有大妞的看法,一个走亲戚,是去看亲妹妹,又不是去投敌叛国,准了不就得了?《四郎探母》里,两国交战还允许探亲呢。
刘婶说世界上的人要是都像大妞这么没原则那就成一锅粥了。大妞说那就是到了共产主义了。
周大夫收拾鱼,见大妞很吃力地洗衣服就说前些日子看见王家买了个双缸洗衣机,干吗不用啊?大妞说那是二媳妇的东西……就两件衣裳,不值得动机器,再给人家鼓捣坏了。
周大夫说,你就不怕把你自个儿鼓捣坏了?
桂花领着她的儿子拴驴来了。拴驴年龄跟门墩近似,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大妞赶紧把娘儿俩往屋里让,张罗着沏茶倒水。
刘婶在周大夫的鱼盆里拨拉半天,挑出两条小鱼,她要做个鲫鱼汤。
周大夫说,一大早晨就钓来这么几条,架得住你这么拿?
刘婶说,就拿你两条小的。
周大夫说,我炸鱼,小的好吃。
刘婶说,那我换两条大的。说着抄起两条大的回屋。
周大夫说,你怎么跟土匪似的?咱们两家过不着这个。
刘婶说,反正这鱼也不是你花钱买的,明儿再去钓两条。
周大夫说,钓的比买的还贵。
李晓莉起来了。一看见李晓莉,周大夫就知道没好儿,端起盆赶紧往后院走。周大夫哪儿有李晓莉手脚麻利,只见李晓莉不知从哪儿摸出塑料袋,快走几步,从收拾好的盆里拣出两条,说她也是钓鱼爱好者,让周大夫再钓鱼叫上她。
周大夫看两条鱼装进李晓莉的塑料袋说,你在我这盆里钓就行了,还是没肚役腮的,下锅就能吃。
李晓莉说,周叔您真能开玩笑,现在在商场卖的鱼根本不能吃,养鱼的拿鸡屎当鱼饲料,鱼都是吃屎长大的,味儿能好得了?
周大夫说,你怎么知道我这鱼就不是吃屎长大的?
李晓莉说,您这鱼是从湖里钓来的……是真正绿色食品,吃着放心。李晓莉听见王家正屋有动静,好像是家里来了人。周大夫说临州的桂花带着儿子来了。李晓莉说乡下人进城,十个有九个是来要钱的。周大夫说皇上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他现在盼亲戚,也没亲戚上门,想亲戚,还不让见。
李晓莉说她得躲躲,告诉周大夫,待会儿她婆婆要问她,就说没见着。
周大夫说,没见着你,我的两条鱼哪儿去了?
李晓莉刺溜一下钻得没了影。
如李晓莉预料,桂花果然是替麦子来要钱的。村里要拉电,费用各家出,王家庄穷,除了出河泥,什么也不出,家家都没有多余的钱……问拉电需要多少,桂花说得八百。大妞说没问题,八百块算什么,家里几个人挣钱呢,不比从前了。大妞让桂花先住几天,让拴驴在北京好好玩玩。
大妞敲二儿媳妇的门,想让李晓莉帮着出去买点菜,哪里有李晓莉的踪影。周大夫让大妞把盆里的鱼拿去,权当应急。大妞不好意思,周大夫说他明天还要去钓,钓鱼的目的不在吃鱼,在于过程……
大妞拿这些杂鱼给临州来的客人烀了一锅侉炖鱼,算是一道正经莱。
八百块钱,把王满堂和大妞难住了。梁子才结过婚,把家里几年的积蓄用完不说,还背了亏空。没钱的话不能当着桂花说,桂花是替麦子张的口,从人情,从道理都不能回绝。困难时期,麦子在农村紧衣缩食,给他们省出一口袋红薯干,那是多大的情分哪!人得将心比心。
王满堂和大妞一商量,决定两个人分头上周大夫和刘婶家去借。
王满堂来到周家,把事情说了,周大夫还真没多少积蓄,这些年政治上亏了可他的嘴上没亏,有点钱都吃了,一分不攒,过著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王满堂说他现在为难极了,怎么也跟老家的人说不出没钱的话。鸭儿她妈大包大揽地应了,再说没有的话,明摆着是推。依周大夫的主意是让桂花多住些日子,上边最近提出落实错划右派的改正问题,真落实了政策,就会给他补发一大笔钱。
王满堂说给右派平反是猴年马月的事,从这上边取得经济补偿更是不能指望。周大夫说这事快,是邓小平亲手抓的,文件已经到了,今天是礼拜天,他们单位的人说了,明天上午就能给他准信儿。王满堂说就是平了反也不能立马就拿到钱。周大夫说他可以借,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借,明天就借,单位没有理由不借给他。
周大夫送王满堂出屋,正好碰上门墩和拴驴从东屋出来,门墩看见王满堂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门墩的装扮可谓新潮,大蛤螟镜上贴着商标,花格衬衫,特宽的白色大喇叭裤,手里提着一台双卡录音机,录音机正用最大音量唱着《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拴驴的行头不亚于门墩,中式小褂,下头是与门墩同样的喇叭裤,光脚穿一双乡下的方口大(革及)鞋,头发抹得直往下流油。
周大夫一见,捂着嘴直不起腰来。
王满堂让门墩把那叽里哇啦的劳什子关了。王满堂说,看看你这德行,走到大街上人家会说我们老王家的祖坟跑了风水。这是人穿的裤子吗?这是给鱼穿的裤子……
刨子手里拿着同样的一条喇叭裤说,三叔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条,还是化纤的呢。他说不用烫,老是平整的,裤线能削萝卜。
拴驴很爱惜地摸着他的裤子,作为农村青年,他还是头一回穿这高级的裤子。
王满堂问拴驴脑袋上抹了多少花生油。拴驴说,不是花生油,是天鹅牌发蜡,三叔说俺的头发老支棱着,一看就是农村来的大傻,说俺这模样不配给他当跟包,必须把包装改了他才带着俺出去。
王满堂问出哪儿去。拴驴说上香山。
周大夫说,香山鬼见愁的鬼见了您几位得吓得拉稀。
门墩说他们这是新潮。王满堂要打门墩个新潮,说门墩不好好上班,作这流氓打扮,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妞插了进来说王满堂不要总看不惯年轻人。他年轻的时候比门墩还新潮呢,打腿带得用礼服呢的,穿布鞋得穿黄牛皮底的,夏布小褂两天一浆,白布袜子一天一换,一个梆子脑袋,恨不得一月刮十回,讲究大了!今天孩子穿喇叭裤上个香山就不乐意了,王满堂当初在茶馆泡大鼓妞她说什么来着!
刨子对他爷爷还泡过妞很感兴趣,一个劲追问那妞现在在哪儿。
门墩说,这么说我是一蟹不如一蟹,后边的那个蟹。
大妞说,你也别登着鼻子上脸。
大妞到刘家来借钱,进门的时候看见套儿在摆弄一台新买来的照相机,白新生和刘婶正帮助套儿收拾行李。白新生告诉大妞套儿考上了电影学院。
一说电影大妞就想到了演电影的明星王心刚,她问套儿是不是跟王心刚在一个单位。套儿说王心刚是八一厂演电影的,他将来是拍电影的,照相的,不是一回事。
大妞说,我说呢,凭你这模样,你要上了电影,全电影院的人都得退票。
套儿说他不至于那么惨。大妞说套儿前锛儿后勺,细蔑儿拉的眼睛,蒜头堆的鼻子,再加上这一脸臊疙瘩,跟东岳庙的判官差不多。
套儿说,王大妈,您越嫌我,就是越疼我。
刘家为套儿考上摄影系,给套儿买了一台照相机,一千多块钱,把家底都搭进去了,是福来亲自给挑的德国机子。大妞本来是来借钱,一看这样,只好搭讪着扯其他,再也不好说借钱的话了……
大妞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来找梁子,她对上这儿来不抱任何希望。
李晓莉在镜前瞻前顾后,从镜子里她看见婆婆进来了,一张脸顿时变长了。大妞叫了声晓莉……李晓莉用鼻子嗯了一声,没有一点热情。大妞在李晓莉冷漠眼光的威慑下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怎么说好了。
李晓莉说,您也别不好张嘴,我知道乡下那娘儿俩是干吗来的,他们是来要钱的。大凡沾了农村的亲戚,你这儿就是驿站,就是银行,屁大点事也跑来找你,好像你是万能的主。我妈说得对,找婆家千万不能找乡下出来的,首先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应酬不起。
大妞低声下气地告诉李晓莉,她已经答应人家了。
李晓莉说,这怪您面皮软,拉不下脸。他们张嘴就八百块,狮子大张口,您看我屋里的全部家当值八百不?我和梁子一个月通共才挣七十二,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一年也凑不上八百。我不像您,明明没有还要充阔佬。
大妞说,我是想你手里有多少就帮多少。大家伙儿凑凑……
李晓莉说,他还得起吗?
大妞说,你要这么说,妈也打不了保票。但是,只要他们给咱们还,无论多少,第一拨总是你的,妈能给你打这个保票。
李晓莉说,您这是拿钱打水漂,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是这种借法……
李晓莉回头看,大妞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借了一圈没借来,大妞坐在炕沿上,自个儿跟自个儿发愣。怎么办呢,八百块上哪儿弄去啊……
王满堂没有大妞那么心思重,他闲不住,找了个小笤帚,刷砖雕影壁上的干泥。周大夫说过到医院借钱去,那就踏踏实实等他的信儿,办得顺利他今天就能把钱给王满堂借回来。周大夫说了,要补发得给他补九千,王满堂真不知道周大夫这九千该怎么花。跟九千比,预支八百当然是小意思,但是王满堂担心的是人家不给周大夫平反,要那样一切就全泡了汤。周大夫说不可能,中国有名的大右派都恢复名誉了,他一个选举出来的,带有舍己救人性质的挂名右派,不值当国家为他单独成立一个残留右派管理委员会。
老石和大摊儿来看王满堂了。大摊儿见王满堂在清理糊过泥的影壁,就帮着师傅干。小扫帚掠过影壁上那只活泼的兔儿,大摊的手停了,他抚摸着小兔想起了老剩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满堂说,我每天出来进去,一看见这只兔就想起他。多少年了,他天天在这看着我,跟我说,师傅,您得好好儿的。我就说,你就在这儿歇着,哪儿也别去,师傅跟你就伴儿。
大家就都看那只兔儿。
老石和大摊儿是为门墩来的。老石拿出一张病假条给王满堂,假条上面写着:王国强二度心衰。
王满堂气得哆嗦,用不着他说什么,明眼人一看假条就是假的。
大摊儿说,门墩是个聪明的孩子,近几个月没上过几天班,昨天又让刨子送来张假条,说已经病得起不来炕了……
据王满堂所知,门墩天天上班,早出晚归的,见天回来累得贼死,让他妈给开小灶,别人吃一条小鲫瓜,他得吃五条。老石他们也想着门墩不会在炕上躺着,队里有人反映门墩在外面干私活,具体说是给一个叫老万的商人盖四合院,手底下纠集了几个青工,其中也有刨子,成立了一个小包工队了。他们今天特意来“探望病人”,果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满堂说,门墩胆子不小!这搁“隆记”,是要除名的。
老石说还是以教育为主,也不光是门墩,眼下青工很多都不安心本职工作,尤其是建筑行,嫌这行普,嫌挣得少……王满堂感叹地说,当初刚解放,咱们古建队修午门四个角亭子,修东直门,修角楼,活多苦,也都是年轻人干的。他那个时候就没人嫌累,没人嫌挣钱少,现在真是人心不古了。
当务之急是要加强青工思想教育,让他们热爱本职工作。老石希望在这一点上王满堂能配合队里,把工作做好。王满堂说没问题,队里拿门墩开刀,他决不挡着拦着。
王满堂从大摊儿那儿还得知,后院修东屋用的沙石木料,油漆玻璃,大部分都是门墩从队里拿的。王满堂当时脸就涨得通红,就好像他自己偷了队里的东西让人当场抓住一样,臊得抬不起头来。他一辈子堂堂正正,老教育别人“平不过水,直不过线”,自己的儿子倒七扭八歪,丢人丢大发了!
王满堂说门墩偷了队里多少东西,他照价赔偿,这个月从他的工资里扣,这月不够下月接着扣。王满堂说他干了一辈子泥瓦匠,没捎带过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