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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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说对青工要好好进行职业教育,这第一课就由王满堂来上。但是王满堂要求门墩重新跑一趟。门墩横着脖子说没这么整治人的!
王满堂说,整你是因为你投机取巧,这是干建筑行的大忌。
新工甲说,门墩,跑一趟就跑一趟,权当哄你爸高兴。
门墩说,他高兴我不高兴。
柱子给了门墩车钱,让他快去快来。
门墩说,我怎么觉着这古建队跟家里没两样,在家里你们管我,到这儿来还是你们管我,我他妈没出头之日了。
王满堂说,你要是觉着古建队像家那就对了,算你找着感觉了。
柱子推门墩快走,门墩不得已,边向外走边脱衣服,说他出门先得把这身装裹扒了,穿它在大街上一走,谁都知道你是个卖苦力的傻X建筑工。
门墩的话,如锤子一样重重击在王满堂身上,今天是他光荣退休的日子,在他退休这天,他听到了“傻X建筑工”的称谓。
说这话的人就是他的儿子。
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戴花的退休工人,下面最前排是即将上岗的新工人,后面是职工。王满堂说,有人说我们是“傻X建筑工”,“傻×”在我们建筑行是什么,“傻×”在我们建筑行就是实在。咱们干一行得敬一行,不能什么都不论,以前我就说过,干建筑设点儿敬畏精神不行,旧社会,你别瞧不起胡同口、村边上的小土地庙,它盖得最结实,一点不搀假,为什么?工匠们敬畏神仙,你不好好干要遭报应,良心不安……今天我们同样要有敬畏精神,它不是神仙,是国家,是老百姓……
门墩进来,坐在新工甲旁边。新工甲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门墩说拿那份车钱买了包烟,在城根看了会儿遛鸟的,估摸时候差不多,就回来了。新工甲说门墩家的老爷子正在说“傻×”呢,说门墩的一句“傻×”把老爷子惹翻了。
门墩说,这叫借题发挥。
王满堂在台上给新工人们讲平不过水,直不过线的道理,讲水鸭子,说水鸭子是打老祖师爷鲁班起就用的,一直传到现在……
新工乙说,老掉牙的娘娘驾,放着现代化不用,折腾什么水鸭子,还鲁班呢!
门墩说,一刮风它就不灵了。
新工们哄笑。柱子示意大家要肃静。
王满堂说,打建北京那天起,这只水鸭子就一辈辈儿传下来了。大家别小瞧这只水鸭子,是它替咱们北京找着了北。初建北京,半夜子时工匠们用水鸭子把七星指的方位抄下来,固定住,然后封箱,这就是北。天一亮再根据夜里抄下来的正北测中线,北京地安门到天安门的中轴线就是靠眼前这只水鸭子从天上替下来的,有了北就有了中轴,有了中轴就有了北京城的建筑根本,有了主心骨。
新工乙说,没它我们照样找得着北。
王满堂说,现在我们这辈儿到了站,我把它传给你们,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横平竖直,什么是建筑的精华……
后面的职工鼓掌,新工们怂恿门墩,快上去接他爸爸的水鸭子。
门墩说,这是干吗呀?这破玩艺儿在我们家搁了多少年了……老石走过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精神,他让门墩快上去接过来。门墩晃晃悠悠,松松垮垮来到王满堂跟前。王满堂说,把这玩艺儿交给你,我还真不放心。
门墩说,那我就下去了。
王满堂心里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和他一起退休的老工人们,把心一横,将水鸭子给了门墩。
回到北京的梁子被安置在土产商店当售货员,这与梁子本来当诗人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工作虽然不怎么样,还是沾了白新生的光,她那个总店如果说不接收梁子,梁子就办不进北京。这是不小的人情,人家给帮了大忙,从大妞来说,再和刘婶有过节儿,也都抹了。
那个和梁子一起照相的女生叫李晓莉,住在与灯盏胡同隔了一条街的兵马司。李晓莉的妈是卖豆汁的,李晓莉本人回北京以后分配到了酱菜厂,专门腌八宝菜和小酱萝卜。李晓莉长得瘦小枯干,眼睛却特别大,而且一转一个心眼,一转一个心眼。两人回京后不久,婚娶的议题就摆到了王家的八仙桌上,女方还特别迫切。据说在黄土地的窑洞里,梁子就跟人家干了那事,王家不能说什么,这样的事只有认账,王满堂背后恨不得把儿子抽一顿。门墩认为他哥屈得慌,为一次失误,付出的代价太大。
李家是很讲究实际的人家,前几年北京结婚讲的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到了李晓莉这儿,三转一响不提了,变成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双卡收录机还要外加多少条腿,给人的感觉是她结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辈子手使的东西都置办齐了,要是还兴骨灰盒,她一准也得要俩。害得大妞终日为钱的事发愁,一着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饭,一阵阵冒虚汗。
李晓莉常来灯盏胡同,对王家的情况摸得很熟,每回来了都要首长般的巡视,提出这里那里需要改变的一二三。这回李晓莉又提出了把梁子和门墩住的两间西屋打通,梁子问打通了门墩住哪儿,李晓莉说把院子临胡同那两间屋拾摄拾掇,一间门墩住,一间给他们当厨房是两全齐美的事。梁子说那哪儿是房,那是棚子。李晓莉说梁子的大哥和门墩都在建筑部门,还愁他们不会收拾?
李晓莉指着自来水龙头说,把这个接一个到将来的小厨房里去,水表电表另安,又转身审视着西屋说窗户得换,安大玻璃,还得安纱窗。
水龙头前的刘婶悄悄对大妞说,这小娘们儿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妞每天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早晨伺候门墩上班,这比伺候王满堂要难。首先得给门墩把奶热好了,然后举着糖罐子问搁多少糖,两勺?两勺半?
门墩睡眼蒙蒙地说,一勺也不要。
大妞说,怎么了,不是回回嫌不甜吗?
门墩说,您看我都胖成什么了,肚子都起来了,哪儿还像个童男子!
大妞说,你还知道你是童男子?告诉妈,在单位搞对象了没有?
门墩边吃早点边说搞了,搞俩了。大妞想不通门墩不到一个月就能搞俩。门墩说那些女的上赶着追他,他也没办法。问都是谁家姑娘,门墩说告诉了也没用,下个月指不定又换谁了呢。大妞说门墩这不叫恋爱,叫乱爱。
依着门墩的说法是他得挑,他不能找刨子他妈那样的,整个儿一个文化宫,活活把他大哥弄成了土不土,洋不洋,倒插门式的十三不靠;他也不能找李晓莉那样的,小算盘拨得倍儿精,那珠儿都是往自个儿那边划拉,口蜜腹剑,一套小人做派。大妞问门墩到底要找什么样的。门墩说他的条件很低,就一条:漂亮!越漂亮越好,最不济也得山口百惠那样的。大妞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谁,门墩说是日本人。
王满堂迢弯回来了,见门墩还在早饭桌前泡,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门墩说,您甭这样瞅我,我马上就走,走之前我得跟您说一件事,那个李晓莉要占我住的屋,让我住棚子,非让我搬出西屋也行,我搬到后院小东屋去。
大妞说后院那两间房的檩都斜了,住不成人了,门墩说他会修。王满堂明确地说,后院的那两间房是给临州的……麦子大妈留的。
大妞显出了不快。门墩趁着没人,私下对他妈说,我爸这一说我才转过弯来,临州乡下那位麦子大妈,这些年虽然很少往来,可是也没嫁人哪!她一直守在咱们老王家把我奶奶养老送终,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没有深厚的爱情做基垫,能有这种动力?门墩告诉他妈,在爱情方面,大妞得请他当高参。大妞感觉儿子这话让人听着别扭。
门墩说,电视里边老说,人越到老才越懂得爱。您看电视里头,老太太挎着老头的胳膊,这么着走……我爸什么时候让您挎过胳膊?我爸什么时候给您买过玫瑰花什么的礼物?门墩抬头一看钟说今儿又迟到了,他得打的上班去。
借着学校放暑假,刨子、斧子都在家的机会,梁子西厢房的改造工程开始了。房的前部已拆去,刨子很地道地在砌窗台,梁子和泥,打下手,王满堂在做窗户,爷儿几个忙得热汗淋淋。
大妞站在刨子身边,一块块递砖。斧子今年考上了建筑工程学院,开学就是大学生了。刨子分数差得太远,朱惠芬的意思是让他再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但是刨子说他不想上大学,他要当工人,他喜欢砌墙。
大妞心里有点犯嚼咕,怕朱惠芬说当初把刨子留在这儿是个错误。她觉着她的教育方针没有失误,可就不明白为什么培养出来一个砌墙的而没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反过来又想,砌墙的也没什么不好,她爸爸,她男人,她儿子都是砌墙的,不也都活得光明磊落……
李晓莉把大妞递过去的一块砖又退回来,说这块砖水没浸透,又让刨子把窗台砌宽点,她好搁花盆。
刨子说,砌太宽就不合格局了,窗多高,沿多宽是有比例的。
李晓莉说,故宫养心殿的窗台有七八寸宽,就按着养心殿的窗台砌。
刨子说,那不是故宫吗?故宫的房多高啊,大玻璃快两米了。这西厢房东晒,又没廊子,大玻璃,到时候该成花房了。
李晓莉说反正富要大,窗台要宽,要舒服、敞亮。刨子感到很为难。
门墩不给李晓莉帮忙,门墩压根看不上“那娘们儿”。从西厢房赶出来的门墩把自己的铺盖啪的往后院东屋炕上一扔,腾起一阵烟尘。
屋内,窗斜门破,墙皮脱落,破旧不堪。门墩自言自语地说,这儿他妈拍《聊斋》倒挺合适,赶上破庙啦。说着找块地方坐下抽烟。
门吱扭一响,吓了门墩一跳,扭脸一看,不是鬼狐,是斧子。斧子也不愿参加修房的义务劳动,跟着三叔到后院来躲清闲。斧子把爷爷给三叔的传家宝搬过来了。门墩接过水鸭子就手扔在墙角问,你是哪个?斧子说他是斧子。门墩说就是考上大学的那个?斧子说没错。
门墩说,到今天我也闲不清你们俩谁是谁。
斧子说,我妈跟我奶奶一眼就能把我们分出来。我妈更神,她说不用看人,听喘气都能听出我和我哥的不同来。
门墩说斧子他妈朱惠芬喘气儿都带有知识味儿。一进王家门就嫌王家没知识,拿药水洗全家,往他的鼻子里喂糨子,这都是斧子他妈干的事。斧子说他妈再怎么着也比将来的二婶好,他二婶支使他爷跟刨子,就跟支使小工似的。
门墩说,她就支使不动我!本大爷不买她的账!
斧子说,二叔,将来您这屋要收拾我给您帮忙。
门墩说,你甭给我拍马屁,你三叔没权也没钱。
斧子说,可您有人缘啊。
门墩说,要是这样,斧子,你给三爷沏一壶高的。
斧子说,就您这洞府,盘丝洞似的,还要喝高的。
门墩说,不出一个月,我让你不认得我这屋。
前院,泥瓦工们在房底下忙的时候,套儿也正在房顶上忙,他向着东南西北用手比划方框,神里神道地隔着方框看太阳,看大树,看云彩。
刨子看见房顶上的套儿,问他是不是在学燕子李三,练飞檐走壁,蹿房越脊。套儿说李三算什么,一个贼罢了。他在上头取景呢,他考了电影学院。周大夫从屋里出来呵斥套儿,说房顶的瓦让套儿踩碎了不少,他的房一下雨就漏。刘婶说套儿报考的是摄影系,摄影系就得上树上房,还得钻顶棚哪!
周大夫说,那是猫。
后院东屋很快让手艺精湛的门墩修理一新,敦敦实实的两间小房,窗户是新的,刷了漆,里面刷得四自落地,铺了花砖地,还糊了顶棚。王满堂很满意地在屋里欣赏儿子的手艺,觉着门墩不干是不干,干起来其实还是很有些内秀的。王满堂不能接受的是墙上贴的那些摇滚的疯魔似的男女,一个个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很是不正经。王满堂想,他要是在街上遇到这帮人,只会想到是精神病院的后墙塌了……看见在交班会上郑重传给门墩的水鸭子冷落地歪在墙角,王满堂心疼地将它扶正,拂去灰尘。自从小儿子进入古建队,他感到对门墩的心思越发地理解不透,对门墩的行为越发地难以驾驭了。退休后,王满堂不常到单位去,古建队副队长大摊儿传过信来,说门墩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视墙上的考勤表如同虚设,从不往上添一个字……
真是搞不清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二儿媳妇李晓莉娶进门来便起火单过,不跟老王家在一个锅里舀饭,倒也省了心。看着老伴大妞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在水管前吭哧吭哧地用搓板洗衣裳,王满堂心里真是有些不落忍。大半辈子的夫妻,大妞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脑袋头发黑的没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