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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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婶一把拉住大妞,非说他们套儿是让门墩拐带走的,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跟王家没完。孩子们的事很难说是谁拐带谁,两人正争论不休时,套儿、门墩、刨子一身泥水地奔进来,刘婶心肝肉地向套儿扑去。套儿掀开他奶奶,大声喊,坠儿,坠儿,你快看看去吧!
门墩咧着大嘴说,大安死啦!
大安死了,死在夏日的一场雨后。如同当年的老剩儿,说没就没了。
报纸上刊登了大安的事迹,王满堂特意把这张报纸从古建队拿回家来,让刨子读给大妞听:
“……刚刚下过雨,护城河的水很急,只见两个孩子在水中扑腾着,顺流而下,向着暗沟流去。在这危急的时刻,民警安建辉冲过来,来不及脱衣服便扑进河中,游到其中一个孩子跟前,抓住孩子往岸上推……当安建辉把第二个孩子托上岸时,自己终因体力不支,被吸进排水的涵洞……安建辉同志是灯盏胡同地区民警,二十九岁,共产党员,工作勤恳朴实,深得所管居民的信任……”
这篇通讯的作者就是马伟,是梁子崇拜的那个马伟。
一切安排就绪,就等新人人住的新房里,大安的相片缠着黑纱,笑眯眯地看着来安慰坠儿的人们。坠儿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她总觉得大安是临时去办什么事情,一会儿就回来……屋内,新钢精锅、新软缎被、花床单、未剪完的喜字……原来是准备热热闹闹大办一场的……就像是一首欢快乐曲,突然冒出了一个终止符,使得那快乐,那动人,那和谐猛地戛然而止。
坠儿呆呆地坐着,没有眼泪。
父母亲都说大安是个好人,坠儿没看错。刘婶说平时咱们老是学英雄,学英雄,英雄其实就在身边,愣没看出来。周大夫说刘婶的眼睛光看阶级敌人了,刘婶说她是得换个角度了。
影壁糊的泥已经斑驳,隐隐露出了内里的砖雕。鸡窝已经残旧,自从那只肇事的公鸡被王满堂深夜斩首以后,里面再没住过任何活物,如今被一些破烂杂物占据。
这天,鸭儿和苏三提着鸡鸭鱼肉,大包小包地回家来了。苏三进门就说要给姆妈露一手,以前老是吃姆妈的,这回也让姆妈尝尝他的手艺。
柱子与朱惠芬及斧子也来了,是鸭儿打电话叫他们来的,说是请吃饭。
苏三一人在厨房掌勺,不要别人帮忙。娘们儿家在正屋聊天,自然就聊到了坠儿。坠儿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要不就一个人偷偷地哭,要不就一天一天地看书,大安这一死,事业就成了坠儿的精神支柱了。
大妞哭了,说她俩姑娘命都不济,好在鸭儿两口子现在关系已经不错了。以前两口子闹别扭就是一种磨合,哪对夫妻都是这样,都得经过这么一个关口。以老妈妈论看,没孩子拴着总是不牢靠。
门墩说他妈这观点太老,他将来结婚就不生孩子。
大妞说,你不生孩子专生浑蛋。
另一间屋里,鸭儿高兴地指挥着刨子、斧子抬桌子、摆筷子。刨子认为今儿是大安死了以后王家最热闹的一天。鸭儿嘱咐刨子,待会儿见了坠儿姑姑可千万别提大安的话,免得坠儿伤心。
大妞不落忍将苏姑爷一人扔在厨房忙活,转来转去还是转到厨房来给苏三帮忙。苏三围着围裙在炸鱼,炸完了浇汁,又剁姜末,又蒸豆豉,又熬鸭子汤……忙得满头大汗。大妞插不上手,看着姑爷有些心疼,跟姑爷说,过日子就图个火爆热闹,你要是早这么着也不至于跟鸭儿闹别扭。小两口,往后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再甭闹气,能在一块儿过就是缘分,这夫妻的缘分得几世才能修来。
苏三说,您这话说得对,我下辈子还跟国英一块儿过。
大妞让苏三待会和鸭儿好好敬老爷子两盅,说满堂最近修德胜门,累得够呛,再加上大安的事,心里一直堵着。
苏三忽然跑了神……
刘婶在院里看着王家进进出出的一家人说,料定老王家有喜事。福来推着自行车上班去,刘婶让福来中午回家时带个机子回来,说不定用得着。
王家一家人围桌而坐,品尝苏三的淮扬菜。
苏三得意地给大家介绍,这个蜜汁叉烧肉,这个肉丝茭白,这个清蒸狮子头,这个鸭汤堡冬瓜……大家一一品尝,那味儿果然和平时吃的不一样。
门墩说,什么菜都是甜唆唆的,像娘们儿。
王满堂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一地方一个味儿,就跟我们建筑一样,一个时代一个样儿。
鸭儿和苏三齐齐举杯,祝爸妈身体健康。
酒过三巡,苏三说为了他和国英的婚事,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门墩插话说,赔礼道歉的宴席。
苏三说;对,赔礼道歉的……说着快快坐下,对鸭儿说,还是你说吧。
王满堂说,一家人,赔什么礼?谁家没有磕磕碰碰的?要说该道歉,王家第一个就要数门墩,他干了多少坏事,道过一回歉没有?
门墩说,爸,您一没话了就拿我说山,我怎么那么倒霉啊。
鸭儿端起酒杯说,爸、妈,这几年您为我,为苏赞操了不少心,生了不少气,这是我们不懂事……我跟苏赞谢谢爸,谢谢妈。说着泪水潸潸而下。
大妞说,好不当央儿的,这是怎么了?
鸭儿说,我跟苏赞结婚十年了,他是个很会关心人的人,也是个很心细的人。他很会生活……
大妞说,这我早看出来了。
鸭儿说,结婚这些年,衣袋都是他洗,饭是他做,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妻子……
苏三说,别这么说,那回我发烧,你在我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后来你靠着墙睡着了,我看着你疲倦的脸,哭了一场……
大妞说,两口子就得这样,知疼知热地贴心。
鸭儿说,但我们的性格实在过不到一块儿去……
大妞说,瞎说!
鸭儿说,昨天,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众人惊愕了。大妞说离了?鸭儿说离了,往后我们是同志加朋友,我们还会互相帮助。
王满堂把筷子啪的一摔进里屋去了。大妞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斧子躲到他妈跟前,坠儿攥着鸭儿的手叫了声姐。门墩说,闹了半天这顿饭是散伙饭!
在众人的尴尬中,梁子背着行李进了家门。一身的土,一脸的灰,看大家都在席上静坐,梁子以为这是为欢迎他而特设的宴席,也不客气,照直坐在主角的座位上,一副浪子归来的自得。大妞得知走了四年的梁子这回是彻底调回北京,再不用去陕北的时候,不禁高兴地说,这回好了,团圆了,都团圆了。
福来背着相机进来说他妈说老王家都齐了,让他给照张全家福。
众人一时冷场,都看着王满堂。王满堂说不照也罢。事儿妈刘婶说连梁子都从陕北回来了,大喜的日子哪儿有不照的道理?套儿过来帮着摆座儿……鸭儿告诉刘婶,不是什么喜事。刘婶说王家一家人都齐了难道不是喜事?鸭儿不好再说什么了。
鸭儿将爸爸拉到一边,将苏三给王满堂打的毛衣掏出来给父亲套上,王满堂问苏三呢。鸭儿说走了。
毛衣织得很好,双元宝针……
王满堂穿上毛衣,坐在正中。在福来的取景框中,真正的中心是王家那台黑白电视机。
福来按下快门,又一张全家福定格。
第八章
今天,王满堂退休。
今天,门墩顶替他爸爸,正式在古建队上班。
岁月不饶人,王满堂也想不到,好像还没干什么呢,一下就该退了。大妞啪的打着了煤气灶,一个鸡蛋在煎锅上翻滚,牛奶热好晾在一边。大妞将鸡蛋、牛奶端出厨房,搁到桌上,这是新工人门墩的早餐。
八仙桌前,王满堂在喝粥,就着烧饼咸菜。
大妞千呼万唤地喊起了新工人,新工人半坐半趴在桌前,一副没睡醒的无精打采。昨天晚上,他和套儿们打牌打到半夜,全把今天还要上班的事忘了。
王满堂看着门墩的样子,冒出一肚子气。他教训门墩也老大不小的了,打今儿起就是国家正式工人了,工人得有点工人样儿,不能还这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
门墩说,工人怎么了?工人也是人,工人现在已经不领导一切了,现在是一切领导工人。
王满堂告诉门墩,这些怪话不要到古建队去说,柱子是领导,省得让柱子为难。门墩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叫王国柱,我叫王国强,我们是俩人。
王满堂说,可你们都是我老王家的人。
门墩说,古建队又不是朝廷,不是我姥爷的“隆记”营造场,还什么老王家老赵家,我只代表我自己,不给你们露脸,也不沾你们的光。
一下把王满堂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满堂让大妞把他那件毛料中山装找出来,说今天上班要穿。
门墩说,不就是个退休典礼吗?穿什么毛料。穿得四齐八整,往那儿一戳,整个儿一个傻……
大妞说,你再说,你再往下说,我抽你,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为今天这个仪式,你爸昨晚上一宿没睡着。
门墩说睡不着吃两片安定就行了。大妞让门墩也换件像样衣裳,头一天上班,应该显得正式一些。门墩说他现在这身就挺好,光裤子就二百三呢,一个工人,穿二百三的裤子上班,应该是很伟大的了。大妞为门墩掸衣服,她闹不明白,门墩好好儿的衣裳,蓝一块白一块,像刚刷完房。门墩告诉他妈这叫水磨蓝,穿的就是这刚刷完房的劲儿。大妞说门墩爸爸使了一辈子灰。身上也没门墩这么花哨。
大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柱子与老石来接王满堂了。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队里特意派车来接。王满堂却不坐车,四十年来,他见天儿挤公共汽车,风里雨里,把这条道走得熟得不能再熟了,今天最后一天上班,他还想照原样,跟往常上班一样,把这条道细细再走一遍。
柱子说他愿意陪着爸爸走。大妞问王满堂今儿还带饭不?王满堂说当然带。
大妞将装满炒饼的饭盒递到王满堂手里,拿着另一个饭盒四下寻找门墩,哪里还有门墩的影子,原来他早钻进老石的车里先走了。
王满堂说,耗子蹿上金銮殿了,它撑得忒大。
古建队的会议室里,角上有个大彩电,被封锁在木柜里。一排排的人造革椅子很整齐地摆着,墙角的白保温热水桶擦得干干净净,茶杯也很精神地排在茶盘里。墙上“欢送老工人退休,欢迎新工人上岗”的标语很醒目地挂在正前方。
门墩和一群要上岗的新工人在打扑克。新工人们都穿上了新发的工作服,劳动布的服装硬扎扎地使他们不自在。
新工甲说,咱们就穿这个干活?硬得跟牛皮纸似的,一动弹刷刷响。红桃四!
门墩说,我爸、我哥穿了一辈子这玩艺儿,这是我们家的礼服。红桃九,比你大,管你。
新工乙说,谁能跟你们家比,听说你爸过去还给新工人取名排辈呢。
门墩说,那是从前,现在你给谁换名字,公安局先不答应。
新工甲说,我妈也不答应。
新工丙说,门墩,你爸来了。老爷子今儿还刮了脸,挺精神啊。嗬,还带来个嘛玩艺儿?
门墩说那叫水鸭子。本来还有个坠儿,让他哥给卖了。新工乙问干吗用的。门墩说找水平的。新工乙说他还以为要唱《借东风》呢。
王满堂来到门墩他们跟前,一言不发。门墩及几个新工收起牌,看着前任队长的脸色,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王满堂问门墩是怎么来的。门墩说坐车。
王满堂说,那车是给你预备的?
门墩说,它不拉我也得拉别人,上咱们家白跑一趟不是浪费汽油嘛。
王满堂说,听着,你马上给我回去,坐公共汽车再来。
门墩说,那就误了点卯啦。
王满堂说,误了也是你自找的,给你划上迟到,为的是让你永远记住这第一天。
新工甲说,王大爷,门墩已经来了,您这是何苦。
王满堂说,谁是你大爷?这是国家单位,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是主人,主人就得有主人的样。我还没说你们呢,早早的来了,进门不说踅摸笤帚扫扫地,扎堆在这儿打牌,搁过去,我早把你们开销了。
新工乙说,新社会都几十年了,也不是“隆记”那会儿了……
王满堂说,你的话一点儿没错。“隆记”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人也一茬换了一茬,但咱们的规矩没变,咱们手底下练出的活儿还没变,咱们干过的活儿还稳扎扎地立在那儿!
老石说对青工要好好进行职业教育,这第一课就由王满堂来上。但是王满堂要求门墩重新跑一趟。门墩横着脖子说没这么整治人的!
王满堂说,整你是因为你投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