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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全家福-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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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售货员说,我的脑子就是证据,你们家四两芝麻酱,这月梁子买过一回,坠儿买过一回,早没有了。
  大妞说,那是你没往本上记,不能赖我们孩子改。
  售货员说,您瞧瞧,用橡皮擦的印儿还在这儿呢,怎能说我忘了记?
  大妞翻本子说,哪儿有印儿?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诬陷好人可不成。
  售货员说,二两芝麻酱是小事,关键是小孩子家得诚实。
  大妞说,听你这口气好像我们孩子真有什么似的,告诉你,我们家的坠儿是三好学生,上天安门见过毛主席,你见过吗?
  售货员说,我没那福气。但我知道做人得本分,诚实,不能弄虚作假,我把芝麻酱卖给她,也没法跟我们负责人交代。要是大伙都这样,这计划供应的商品就彻底乱了套。
  坠儿眼泪汪汪地站在那儿。
  王满堂从车站送人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教育坠儿说,我们土建行的人都知道一个最简单的理儿,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这个做人的根本,我就恨那些不走正路,专钻歪门邪道的人,你说,你怎么就想起涂抹购货本子来?
  坠儿说她想让桂花姐姐能吃上顿芝麻酱面。王满堂敲着购货本说,那你也不能改购货本啊,我的傻闺女。
  大妞说,改过了也不能当着那小子承认。
  王满堂对大妞的胡搀和很不满意,让她别再多嘴,然后接着对坠儿说,你改本子,无非就是为了一张嘴,为了多吃多占,芝麻酱是什么玩艺儿,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没它你就活不了吗?
  坠儿……
  大妞说,是我让坠儿改的。
  王满堂说,没你的事。
  王满堂说,我就容不得这种投机取巧的人!我们盖房的,讲究实打实,虚一点儿房就得塌。我的孩子更不能这样,为二两芝麻酱,干出这样的事来……
  大妞说,我闺女怎么啦,我闺女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啦,不就改个购货本吗?也没偷没抢,干吗这么没完没了的?
  王满堂说,这不是偷是什么?巧妙的偷。
  大妞说,她不是没买来吗?买来了再说这话。
  王满堂说大妞护犊子,大妞说这犊子也是王满堂的。王满堂说跟老娘们儿家没理可讲,大妞说那是因为老娘们儿家占理。王满堂说这事得向商店负责人去承认错误,让街坊们都看看,他老王家教育孩子丁是丁,卯是卯,决不含糊。说着拉起坠儿就走。大妞拦住说,你还真要张扬到街上去啊?孩子这小薄脸皮经得住你这么刮?
  王满堂说,知道爱惜脸皮就别干这样的事!现在臊她一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大妞说,你这是恶治!
  王满堂说,我这是根治。坠儿,跟我走,拿上购货本。
  坠儿泪汪汪地拿着本跟在父亲后面向门口走。大妞在后头喊,挺大的人专跟闺女较劲儿。梁子,你去替你姐。
  梁子说他怕替不下来。
  大妞说,你就眼看着你姐一个女孩儿家让人指指戳戳?
  梁子说,您就不怕人戳我?
  大妞说,你个臭小子,没脸没皮的,有点儿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光荣。
  梁子还是不愿意去。别佳说,我去替她得啦,干这事我拿手。
  负荆请罪的一行人还没走出大街门就被白新生拦住了。白新生说,王叔,不就二两芝麻酱的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满堂说他得带着孩子去给人家负责人认错儿,错了就是错了,不能遮着盖着。
  白新生说,您甭去了,我就是商店负责人,西口小铺是我们的一个分店。
  王满堂说,你是负责人?
  白新生说,我是业务主任。
  王满堂……
  别佳说这下可好了,在院里就被领导接见了。
  今年是鸭儿高中毕业考大学的一年,以鸭儿的学习成绩,考北大、清华或许不成问题,但是鸭儿却报了个地质学院,还是西北的。大妞认为这么重要的事情,鸭儿不该不跟家里商量,有些跟鸭儿赌气,连着两天没有理鸭儿。其实鸭儿的想法是远远地离开北京,离开灯盏胡同,将这块记忆抹去,永远不再回来。
  报考外地的学校,学习艰苦的专业,将来远离大城市,远离人群,这对大妞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她逼迫着鸭儿改变主意,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鸭儿从学校里回来,带来一个消息,因为犯了政治错误,她被取消了上大学的资格。鸭儿在她的屋里呆着,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大妞着了急,让大家轮番去做工作,让别佳去唱了几回歌,压根不管用……大妞最后使出了杀手铜,挥着笤帚疙瘩狠狠地说,你给我张嘴说话,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鸭儿说她从今往后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大妞说,不去学校你上哪儿?在家待着?
  鸭儿……
  白新生说她有个干姐姐在昌平前进织袜厂当科长,说让鸭儿上那儿去当学徒比在家闲待着强。大妞不同意,她说不能让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去织袜子。白新生说织袜子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也是纺织工人。大妞说当什么样的纺织工人都行,就是不能当织袜子的纺织工人。刘婶让儿媳妇别理大妞,说她的犟脾气又犯了。大妞说她再犟也比刘婶的杠头强……两个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鸭儿开腔了,妈,我去昌平!
  鸭儿说走就走了。家里多一口人不显怎的,这回少了一口人,大妞就觉得心里发空,茶饭无心,眼见着一天天瘦下去了。刘婶问大妞是不是又怀上了,说上回怀门墩的时候就是不知道,还说什么肚子涨,得了噎隔。大妞说她这回还是肚子涨,还是吃不下东西。又搬来周大夫,周大夫给开了化验单,号了脉,看了舌苔,最后还翻了大妞的眼睛,下诊断说:急性黄疽性肝炎。
  大妞问要紧不?周大夫说不要紧,但吃饭得跟孩子们隔开,还得多吃糖,保肝。
  大妞说,这时候上哪儿找糖去啊?
  刘婶说她那儿还有白新生坐月子的黑糖,周大夫也说他有一小罐冰糖。
  糖凑来了,那时候,糖就是治疗肝炎的最佳良药。坠儿把干硬得砖头一样的黑糖和一把碎冰糖倒在案板上,准备用擀面杖擀碎,给母亲沏水喝。别佳掏出来一包方糖,往案板上倒。坠儿让他们自个儿留点儿,因为他们家爱喝搁糖的红茶。别佳说他们用不着了。坠儿问为什么,别佳说他爸要回国了。别佳说,其实我不想走……
  坠儿没说话,坠儿将几种糖擀碎,混成一种莫名其妙的不伦不类。
  半碗糖水端到大妞跟前,大妞接过碗,躲开梁子盯着碗的眼神,门墩爬上她的腿,含糊不清地说着,吃糖糖。
  大妞喝不下去了。
  刘婶说坠儿,你把他抱走!
  坠儿抱走了门墩,门墩杀猪般的哭起来。
  大妞说,乖,别哭,妈给你喝糖水。
  刘婶说,你这个大肝炎,传染,想害了他啊。
  大妞一咬牙,泪水混着糖水灌下去了。
  梁子问,妈,甜吗?
  大妞说是苦的。
  听说婆婆病了,朱惠芬从学校赶回来看望大妞,婆媳俩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妞说,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走下坡路了,你不找病病找你……
  朱惠芬说,营养跟不上,体质下降,容易得病。
  大妞说,说到营养,前几天柱子他娘托桂花由临州带来一口袋白薯干,甜丝丝的,不难吃。大妞说……桂花是抱着儿子拴驴来的,那个拴驴已经能满地跑了,按说她结婚可比你晚……
  朱惠芬俯在大妞耳边说,妈,您着急啦?
  大妞说,我可不着急了嘛?跟你实说,你公公当初不怎么乐意你,其中有一条就是嫌你腰细屁股小。
  朱惠芬说,妈,我可是有了。
  大妞……
  朱惠芬说,俩呢,双胞胎。
  大妞说,你这是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来俩,就你这小细腰,怎么装得下呢?
  大妞说趁着她还有精力给媳妇带孩子,让朱惠芬生完这俩再生俩。
  王满堂与柱子下班了,王满堂说今儿得喝一盅。大妞说应该,应该,为咱们的大孙子应该。
  柱子说,妈,我入党了。
  大妞说柱子今天是双喜临门了。大妞打开箱子取出小包,一层层打开,将一叠钱递到丈夫手里。王满堂对柱子说,这是120块钱,我跟你妈省吃俭用攒了几年,原打算你结婚时给你置辆车,出了鸭儿那档子事,给揽了。现在你小子出息了,入了党,我跟你妈送你这个礼,盼着你能好好儿的。
  柱子说,爸,我知道,您和妈不容易……
  大妞说,妈的心,都在你们身上呢。
  新车子买回来了,是“飞鸽”二八的。看柱子擦拭着新买的自行车,王满堂围着车转来转去说,家里也算有了个像样的大件。坠儿把鸭儿钩的把套,座套等拿来替大哥装上,立时,车子精神了一大截子。梁子要骑,柱子不让,大妞说等梁子娶媳妇时也给梁子买。梁子赌气说,我不用你们买,我自个儿买,买汽车,“解放牌”的。
  一家人正说笑着,别佳的父母提着大箱子由里院走出来,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别佳。大妞惊奇地迎上去说,怎么说走就走哇!
  马太太无言地拥抱了大妞。
  刘婶用咳嗽来掩饰自己。她觉得在苏联人面前要保持分寸,保持距离,尽管老马家一家人不错,毕竟是内外有别。
  周大夫让别佳回国后悠着点儿吃,说莫斯科没有山植丸。别佳点头。周大夫说,这院里咱们爷儿俩最说得来,缘分哪。别佳,你知道,缘分这东西不是谁和谁说有就能有的。
  别佳再也绷不住了,他一下抱住周大夫的脖子说,周叔……我还要回来,回到灯盏胡同来。
  王满堂对别佳父亲说以后有机会就回来看看。老马说他会想念中国的。王满堂说国家是国家的事,老百姓是老百姓的事。坠儿拿出一个线钧的书包递给别佳,说这是鸭儿特意给别佳钩的,托她转交。别佳说那件事归根结底怪他……
  灯盏胡同九号的人们将别佳一家送出大门。
  老马家一家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老马家刚走了一会儿,福来掂着照相机汗水涔涔地赶回来了。听说马家的人走了,福来直跺脚,说他紧赶慢赶,赶回来给全院人跟老马家照个合影,还没赶上……刘婶说没照成也未必是坏事。
  刘婶说福来把机子扛回来了,难得都在家,不如就给老王家照张全家福。王满堂说照也行,于是在福来的指挥下,老王家的人按部就班坐好,梁子推着自行车站在一边。
  福来问梁子推车干什么,梁子说飞鸽车也是我们家一个成员。
  大妞要照带色儿的。
  福来说,放心吧您哪,给相片上色,是我的拿手。
  咔嚓,第二张全家福定格。
 第六章
  早晨,大妞在生火。劈柴湿,炉子光冒烟不见火苗,呛得大妞吭吭地咳。对面正在煮稀饭的刘婶说,早让你用蜂窝煤,你不听,蜂窝煤能封,用不着天天生,看看你这烟熏火燎的,知道的你是在这笼火,不知道的以为你要驾云上天呢。大妞说,老祖先千百年都用的是煤球,没人见过蜂窝煤,那带窟窿眼的东西催不上劲。
  白新生、福来和套儿走出家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朱惠芬和柱子双双推着车朝外走,朱惠芬让大妞记着早上给刨子跟斧子吃鱼肝油。刨子和斧子是柱子的俩双胞胎儿子,白白净净的俩小小子,也是朱惠芬人家会收拾,她的两个儿子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连袜子也一样,一般大小一个模样的两个小孩在院里跑进跑出,给小院里添了无限生机。除了朱惠芬以外,连他们的爸爸也分不清哪个是刨子哪个是斧子。
  朱惠芬说今天刨子有点嗓子疼,让大妞多给刨子喝点水。大妞问哪个是刨子,朱惠芬朝墙根看了两眼说就是靠墙站着,直打蔫的那个。大妞说待会儿他要是不打蔫了呢?柱子让他妈甭费神了,俩一块儿灌,一人灌两缸子。大妞说这主意不错。
  柱子与朱惠芬走了。
  梁子和坠儿也上学走了。这几天梁子在工人体育场参加大型团体操的训练,第一届全国运动会要在北京召开,梁子是作为团体操的背景而起着“翻页”的作用。每人发一个里面有各种色彩的大本子,根据需要翻到某一页,数千人排列起来,就组成了一个个画面。这种工作,一般由中学生来承担,既要有组织性又要有整体意识,要精神集中。
  小院里安静下来,门墩鬼鬼祟祟地溜到门口,踮着脚把奶箱拉开,将里面的牛奶咚咚猛喝几口。柱子的双胞胎儿子刨子和斧子在他身后焦急地说,三叔,也让我们喝两口。
  门墩回身对侄子们说,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又赶上自然灾害,后天失调,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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