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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全家福-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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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婶说,你还嫌苦,你媳妇喝了多少年哪!
  福来苦着脸吃药,吃完药一张嘴,糖。
  刘婶赶紧往儿子嘴里搁了一块冰糖。
  福来嘎嘣嘎嘣嚼了说,再来!
  刘婶说,没你这样的,糖比药吃得多。
  福来在治病,大妞也在治病。最近大妞的感觉越来越不好,老是胸口堵。医院当然看过了,还做了钡餐透视,也没见有什么,可大妞就是吃不下东西。有一回听说有种叫噎膈的病就是这症状,大妞有些害怕了,找到周大夫咨询病情。周大夫没说什么给大妞号脉。
  周大夫按着大妞的寸关尺,一脸惊异。大妞说,周大夫,您要看我真没多少日子了,您就给我说实话……我挺得住……
  周大夫告诉大妞说她怀孕了。大妞说怀孕不可能,她的月经早绝了大半年了。以她这年龄,不会再怀孩子了。
  但事实证明大妞确实怀孕了。
  四十四岁的孕妇。让王满堂和大妞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九五七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个很敏感的日子,同样对于国民党军医出身的周大夫来说也是一个复杂的日子,只能说是复杂,不能说是敏感。第一,在这一年周大夫被单位评为了右派;第二,当右派这天,对于周大夫来说也不能说全是黑色的,在当右派的同时他还有很大的喜悦在心底涌动,所以一九五七年就周大夫来说是个很别样的年份。
  周大夫的右派只能说是“评”上的,不能说是“打”成了的。因为找了半天,除了他的国民党军医身份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右派言论和行动。那天医院里上午开了一个动员会,说上边有精神,反右斗争要补课。在深挖细找精神指导下,要补划一批右派,周大夫所在的妇产科也分到一个名额。动员之后便是“选举”,妇产科一共四个人,要出一个右派。四个人里一个是才从学校毕业的十六岁的护理员,一个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女大夫,再一个是下个月就退休的老太太。四个人问了一下午,没人发言,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想法。周大夫熬不住了,内急,周大夫上厕所了。就周大夫上厕所的一会儿工夫,出结果了,他是右派。
  周大夫心里窝火,可他又没地方发去。鉴于科室的情况,明摆着,他不当右派谁当右派?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当就当吧。在名额报上去的同时,周大夫的工资就被降了三级。并且通知他从第二天起提前到岗,打扫门诊楼道卫生。这样的安排使周大夫没费什么劲,很快找到了右派的感觉和心情,用现在的话说是角色对位非常准确。所以从当右派的那一刻起,周大夫就很自觉地把脑袋耷拉下来了。
  霜打了一样的周大夫下班走进九号,在门口,他当然要看看有信没有,还好,有一封江南的来信。周大夫拿着信进门,碰到刘婶,刘婶说听说周大夫当了右派了。
  周大夫说,是他们推举的我。
  刘婶说周大夫当了右派她也有事干了。她让周大夫往后一个月给街道写一回思想汇报,说这方面的工作正好归她抓。在她的眼皮底下,周大夫更应该好好改造自己,不要抱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侥幸心理。周大夫说他有单位,用不着接受刘婶的改造。刘婶说周大夫的户口在街道,在街道就得接受街道监督,这些上边都是有精神的。
  所说的“内心涌动着喜悦”是指周大夫在当右派当天收到的那封信,那封江南女朋友的来信对周大夫来说是个明亮的信号。信上说经政府有关部门批准,她已经同她不爱的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现在她终于自由了,她和周大夫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了……
  周大夫长出一口气,他想今儿这一天也不净是坏事,老天爷也有睁开三分眼的时候。把两件事一权衡,周大夫觉着还是后一件重要。对于周大夫来说,右派是件扯淡的事,他们医院一共才二百来人,就有三十多右派,铺天盖地呢,他算什么。
  这么一想,周大夫就高兴,索性把昔日女友的照片取出,挂在墙上欣赏起来。
  周大夫的这位女友,叫林美娇,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在学校里曾经和周大夫热恋得一塌糊涂。后来,林家家长做主,将林美娇嫁给了美国面粉驻中国代理的郑大公子,林美娇自然是没死没活地闭。周大夫哪里是郑公子的对手,人家似乎并没有怎么使劲,就轻而易举地把美而娇的林小姐弄到了手,这点很是让周大夫遗憾。林小姐婚后第一个星期就给周大夫写来了一封长信,颇有后悔、埋怨之意。那封信写得凄婉悲哀,催人泪下,让周大夫捶胸顿足,发誓将林小姐等到底。解放后,林小姐频频来信,讲述家庭不幸,企望重温旧好。但是周大夫每每回信却非常谨慎。毕竟人家是夫妻,毕竟林小姐与郑大公子的关系还存在,尽管大公子的境况已经是非常非常的今不如昔。周大夫虽然在等待,但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想法似乎更占了主体。
  现在,林小姐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周大夫感到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争吵声夹杂着梁子的高声朗诵: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周大夫推门一看,坠儿和别佳等人在为一些破铁争执。还有几个孩子,大约是同学吧,也在为谁的铁丝谁的锅圈而说三道四。有一个局外人——梁子,他站在花池子上大声朗诵着,听众也只有一个,一个穿着小细花布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叫英子,是梁子学校文学小组的同学。周大夫说这首诗真好,问是不是梁子写的。梁子说是他们语文书上的课文。梁子说他爱这篇课文,将来他也要写这么美的诗。英子说梁子将来要当诗人,当马伟那样的诗人。周大夫不知道马伟是谁,英子说就是上他们学校作过一回报告的大作家,名声大极了。
  在梁子和周大夫谈论他的文学梦的时候,坠儿们的烂铁已经“分赃”完毕。各人跟前的堆里除了有各种乱七八糟以外,成件的东西也不少,坠儿的堆里有大门的铁门鼻,箱子的铁合页;同学甲的堆里有通炉子的通条,夹煤的火筷子,熨衣服的烙铁;同学乙的堆里有剪刀、菜刀、瓦刀;别佳的堆里有他妈的电吹风和电烤炉的铁筚子……
  周大夫看了说,好像你们都不过了。
  同学们说,我们为一八○○万吨钢而奋斗。
  周大夫说,好好,奋斗奋斗……同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右派一样,周大夫同样搞不清这个一八○○。他认为,如果他那个右派带有某些戏剧情节的话,那么这个一八○○就带了某些游戏性质。当然,他不能说什么,他得认认真真地当他的右派,完完全全地推崇一八○○万吨钢。
  大门口鸭儿与她们班上团组织委员的谈话还在继续。委员说鸭儿能积极靠拢团组织这很好,支部下周开会,讨论新团员的发展问题,让鸭儿做好准备。鸭儿很激动,她问还能为团组织做些什么工作。委员说也不用再做什么了,如果在超英赶美大炼钢铁运动中,鸭儿能表现得再突出一点就更好了。
  鸭儿坚定地说她会的。
  鸭儿进院,抬头发现大街门铁门环没有了。鸭儿开箱取衣服,发现箱子鼻儿没有了。鸭儿正在屋里转,刘婶掂着烙铁进屋,说是这东西才从坠儿同学的手里截回来,差点给献了。大妞在院里找火筷子,还说火盖子也没了。梁子跟同学夺瓦刀,说这是他爸吃饭的家伙。
  鸭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筹莫展地在台阶上坐下。别佳贼眉鼠眼地跑过来搭话,说鸭儿肯定为废铁的事在发愁。鸭儿让他躲远点儿。没好气地说,吃你的大列巴抹臭豆腐去吧。
  别佳说,那也比丝糕蘸黄油强。说着在鸭儿旁边坐下,神神秘秘地说他知道哪儿有废铁。鸭儿也是找铁心切,她让别佳带她去。别佳说带可以,但是有条件。鸭儿问什么条件,别佳说得给他钧一个坠儿那样的书包。
  别佳的确很有本事,他和鸭儿从外面进来,由包里掏出许多铁卡子,别佳得意地掂着其中一个说,一个卡子至少有二斤。鸭儿兴奋地说这下她可超额完成任务了。鸭儿整理着铁卡子问别佳怎么知道那儿有这些东西。别佳说他爱看死人,这铁家伙的后头就是太平间。太平间里老有死人,有一天里头躺了一个老太太,脚一丁点儿,还穿着绣花鞋……
  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两人都捂住了耳朵。别佳说,别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来扔炸弹了!
  鸭儿说好像是医院那边。别佳说不好!拉起鸭儿就朝外跑。大妞挺着大肚子追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别佳、鸭儿早已跑出好远。大妞在后头追,说是危险,别去看热闹。
  这一声响,震得一胡同的人都出来了。大家说玻璃哗哗的,瓶子都倒了,不是好响动。
  大妞汗珠滚落,扶着门框滑落到门墩上……
  刘婶说,你这是……还不到日子啊,差两个月呢。
  大妞说,孩子已经出来了。
  王家又一个男孩的降临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乐。那个提前两个月的早产儿虚弱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以周大夫的说法,这样的孩子在医院是要放到恒温箱隔离起来的,但是在王家,在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也就谈不上什么恒温的条件了。一切都得听天由命。
  鸭儿闯了大祸。因为卸了高压锅炉的卡子,使得锅炉盖子整个崩开了,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惊动了派出所的民警,负责调查这件事的是派出所管灯盏胡同一片的片警大安。大安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持重,他来王家找鸭儿谈话,街道的治保主任刘婶和鸭儿学校的班主任杜老师也在座。
  大安问鸭儿卸了人家几个卡子。鸭儿说四个。大安问还有谁。鸭儿说就她自己。
  别佳不知从哪儿钻进来说,还有我,这是我的主意。
  大安说怎么还有个洋人?刘婶说,这小子又淘又坏,忒不是东西。说他是洋人亏了,除了种不一样,他比中国人还中国人。
  大安说,这小子还挺大包大揽。说说你的动机。
  别佳说,超英赶美,为一八○○万吨钢而奋斗。
  刘婶说,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安小声对刘婶说,把他弄出去,有他在事情越搞越麻烦。
  刘婶将别佳连推带揉推出去了。别佳在院里喊他是主谋……
  大安说医院的锅炉炸了,那些针头都飞上了房顶,针管。瓶子什么的全碎了。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损失,好在没有伤人。大安让鸭儿说说动机。鸭儿说不出,说了半天就是想搞点废铁……
  杜老师说,王国英,你正在要求入团,怎么能干这样的事,这是破坏啊!
  鸭儿急得快哭了,说她没想搞破坏,真的没想破坏。
  杜老师说,主观上没想,可客观上造成了。
  刘婶说,当着学校跟街道的面,实话实说,把前前后后给片警大安讲清楚。是成心的还是有人指使的?就是真有人让你这么做,说出来也不怕,这笔账咱们算他的,不算你的。告诉刘婶,是不是他们医院里的人指使你干的……
  鸭儿听得糊涂,说不出所以然……刘婶让鸭儿甭害怕,说有街道给她做主,让她大胆揭发。
  大妞从里屋出来哀求说再不要难为孩子了,坏了什么东西王家赔!刘婶对大妞的作法不满意,说人家在进行公务,大妞出来横插一杠子,妨碍破案。
  大妞说,你们把我闺女吓成什么了,不就炸了几个针管嘛,我们赔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你们,街道、学校、派出所,几个大人对付个小孩,把孩子吓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大安将本一合,说这件事不用再问了,基本清楚了。刘婶说你真清楚了?大安说真清楚了。刘婶说大安还年轻,今年才……
  大安说,十九。
  刘婶说,还没我儿子大。我的意思……你出来。
  刘婶把大安拉到院里叽叽咕咕谈自己的推测,她说后院姓周的是国民党医院中医,又是新当选的右派,他在那个医院里工作,心里当然不痛快了,搞点小破坏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支使鸭儿干这件事的可能最大。要真是他让鸭儿这么干,事情就复杂了。大安说,您这样说得有真凭实据,不能瞎猜。
  刘婶说,我是给你提个醒。干治安,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当治保主任一二三四五……人年了,经验告诉我,有些事你得一环套着一环地去想它。
  大安笑着说,刘婶,您都快成破案专家了。小事破成小案,小案破成大案……刘婶说,你当怎么着?你刘婶想得深。
  当天晚上,老马斯洛夫就将小马斯洛夫压在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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