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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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有小贩吆喝: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王满堂让坠儿赶紧拿碗买了两块臭豆腐来。他说他决定无论如何再也不“苏联”了。大家都认为王满堂的举动很英明,纷纷响应,只有大妞说他们不会享受外国的现代化,不懂得洋派儿。
麦子还在惦记着柱子,主要是怕柱子误了晚上的这场电影,农村青年搞对象,双方只要一进电影院,事情就是成功了大半,人们往往说,谁跟谁连电影都看过了,就是说这件婚事进展到了冲刺阶段,好像那黑咕龙咚的电影院是成就恋爱升华的催化剂,很少有谁看过电影还跟对象吹的。在农村,恋爱青年看的什么片子和恋爱实际并没有联系,《李二嫂改嫁》也罢,《平原游击队》也罢,电影内容对于恋爱没有指导意义。关键是看电影这件事本身,关键是那黑咕龙咚……麦子在为她的设计而得意时却没有料到,出去拉木头的柱子竟然一走两天没有露面,柱子要是还不回来,这电影就看不成了。
大妞看了桂花一眼。
桂花没有表情。
大妞说不碍的,今天看不成,下礼拜记着再买两张票。今天就让鸭儿带着那个别佳去,那小子憋着看这场电影哪。鸭儿说别佳看什么片子不好,偏要看搞对象的还有什么特务。大妞说别佳是想看马。
大家正吃着饭,一个农村青年背着包袱,找到九号来了。青年人鞋上净是土,一双裤腿挽得高高的,脑袋上顶着一个只有乡下才能见到的茶壶盖头,衣兜里还假模假式地别了一根钢笔。
大妞刚要问找谁,桂花惊喜叫道,霜降哥,你咋来了?
被喊作霜降的青年看到桂花,神情一下活泛起来,看见了旁边麦子,亲热地叫了声二姑。麦子向王满堂介绍说这是临村的霜降。王满堂说他不记得有个叫霜降的了。麦子说满堂不记得霜降应该记得霜降他爹,他爹就是那个往王家茅坑里扔石头,溅得屎汤飞上墙的二歪。王满堂说原来是二歪的小子,说他记着二歪扔石头的时候还没眼前这个大。麦子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桂花热情地招呼霜降,让他坐,要给他盛饭。于是添碗加凳子,霜降也不客气,就在王满堂旁边坐了下来。
麦子问霜降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霜降说家里没什么活了,他去王家庄看姑奶奶,姑奶奶说二姑带着桂花去北京了。他寻思北京他也没去过,不如借着二始在,也来看看皇上的金銮殿,就寻来了。
桂花听得两眼放光。大妞看了看桂花,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粥。大妞说,我看这两张电影票就让桂花跟霜降去吧。麦子说霜降刚到,累了,得歇歇,还是让那个小洋人去,那孩子盼了半天了。霜降说他一点儿也不累,他最爱看电影了。
大妞说,这样的电影我也爱看。
王满堂嫌乱,吃完饭站起身来就到队上去了,他要看看那根拉回来的木头怎么样了。
柱子和他的青年突击队拖着一身的泥水,疲惫不堪地把木头拉了回来。王满堂赶来的时候,柱子刚刚把木头创完。老石一见到王满堂就高兴地喊,满堂,好楠木,里面果真是硬铮铮的好木头啊!一青工说,死沉死沉的呢,我们二十个人上去都抬不动。
王满堂从柱子手里接过尺,把木头上上下下地量——
众人对木头的尺寸也很关注。王满堂量完,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根大梁。
大伙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解决大问题了。有人说这也是天意,通州老木场的水早不干晚不干,偏偏这时候干,不就是为着把木头亮出来吗?有人说又是鲁班爷显圣,有人说这回是龙王爷献宝。有人说应该让老萧给论道论道,大伙找老萧,没见人,说是在干闺女家呢。
王满堂对老石说,有了梁还是不能盲目乐观。永乐十四年的砖都酥了,风化得厉害,没有新砖不行。这儿的砖不比东直门的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金砖,哪儿弄去?
老石也说修角楼的工程一点儿也不能马虎,得开全体党团员会议,发动群众想办法。大摊儿就说这回老剩儿不在,没有练武场可拆了。老石告诉大家说下午接到通知,老剩儿他们那个部队明天就回国到北京了。柱子们要去车站接,朱惠芬说她组织秧歌队。
王满堂说,老剩儿是从我家里走的,明天我还在家给徒弟接风。
电影院里,霜降和桂花的兴趣果然不在电影上。霜降攥着桂花的手,从一进场就攥着一直没有松开。他们只对彼此有兴趣,至于银幕上演的什么他们连看也没看。
桂花说霜降真没脸没皮。霜降说他从临州追到北京,这足以表达了他对桂花的忠心。桂花说当突击队长的柱子也是个挺不错的人。霜降说他绝不能让桂花嫁给什么柱子,他之所以这么急急火火地追来,就是为了阻挡这桩婚事。桂花说她不会嫁给柱子。霜降说他来到北京,第一是要跟城里的柱子摊牌,别看他霜降是乡下人,乡下人一点儿也不比城里人窝囊;他的第二件事就是要看金銮殿,不但是他看,也是替他爹看,看皇上住的地方,这不是所有的中国农民都能有的福气。
霜降桂花们看电影的时候,大妞也正在家里折腾,她把晚上吃下去的“苏联吃食”几乎一点不剩地全吐出来了。麦子一边帮着打扫秽物一边让大妞明天上医院看看,说这样吃什么吐什么终不是好事。大妞也说她明天一准上医院,绝不再拖了。
别佳在周大夫门口急切地叫出了周大夫,周大夫从屋里趿拉着鞋出来问别佳有什么事。别佳说还是得让周大夫给开点焦三仙。周大夫问这回是别佳还是他妈。别佳说当然是他妈,他哪能吃成那样。周大夫问他们晚上都吃了什么。
别佳说,半个面包半锅绿豆粥,半只鸭子半瓶酱豆腐,半听奶酪半斤萨琪玛,半盘酸黄瓜半截腊红肠……
周大夫说,行了,光那半只鸭子就够我开焦三仙的了,你妈的胃有多大。
别佳说他爸在工地上班,一礼拜回家一趟,他妈在家不鼓捣吃干吗呀!
周大夫将药方开出,让别佳到胡同西口济仁堂药铺去抓药。别佳说,我知道,掌柜的姓宋,小伙计姓孟。看了一下方子说,周大叔,您再给下头添十丸大山植丸,那是我的。
周大夫说,十丸,你拿它当糖吃啊?
别佳说,我跟山植丸有缘。那回我拉稀,一下吃了二十丸,您猜怎么着?
周大夫说,你的脸儿都成了山植色了。
别佳说,好了。一下四天没拉屎,大便干燥。
周大夫说,我算服了你了。
福来来找周大夫,周大夫让福来坐下,说是要给他好好号号脉……别佳也让周大夫给他号脉,被周大夫骂出来了。
这天王满堂和柱子很晚才回来。王满堂嘱咐大妞明天多准备几个菜,说是老剩儿要回来,麦子说她正好从老家带来两只油鸡,不如一并杀了。王满堂问明天给老剩儿吃什么,大妞说当然吃面。上马饺子下马面,这是老北京的规矩。
九号小院这天回来最晚的是那对看电影的人。
志愿军同志今天回国,孩子们在鸭儿的指挥下,在制作“欢迎最可爱的人”的小旗。别佳笨手笨脚,做了几个都坏了,鸭儿不让他做了,说他净浪费材料。别佳说那我干吗?你们都有事干,也得给我找点儿事啊。梁子说别佳的嗓子好,让别佳给大伙唱歌。别佳说这有什么难的,张嘴就来: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
你爹你妈,
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
……
坠儿说不听这个,这是什么歌啊,吱吱呀呀的。她让别佳唱个苏联歌,唱个有气魄的。别佳就又换了一首: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
这首歌中国的孩子们都会,不用指挥,就变成了几个孩子的合唱: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
忽然别佳换了俄语,中俄文混杂的歌声飘荡在小院上空。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
麦子擀出了又细又长的面条,大妞择黄花木耳,准备打卤。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经上齐,炸花生、拌粉皮、拍黄瓜、酱肚子,都是家常菜,也都是老剩儿爱吃的菜。大妞从厨房端出了一碗人宝饭,热腾腾地也摆在了桌子上。王满堂随时随地在监视着大妞,防备她把苏联的黄油往上端。
王满堂问二歪儿子上哪儿了。麦子正在杀老母鸡,说跟着桂花逛隆福寺了。老萧来了,老萧说年轻人都到车站接老剩儿去了,他先来九号等着。鸭儿的小旗也糊好了,她将几个孩子拢到大门口,指挥他们一边站俩人,不许乱跑,志愿军同志来了要热情,要亲切。
坠儿说,咱们这么站着跟跑龙套的似的。
别佳说,这不叫龙套,这叫列队。
鸭儿让大家注意衣服整洁,注意情绪高涨,注意精神饱满。
别佳是个没长性,闲不住的孩子。在门口等待的时候他看上了坠儿背后的书包,坠儿的书包是用线钩的那种网扣书包,他在苏联没见过这种书包。他夸坠儿的书包好。坠儿问他怎么好。他说凉快。坠儿说他德性,没正经,不理他了。别佳就跟鸭儿说,让鸭儿也给他约一个坠儿那样的书包。鸭儿说那样的书包是丫头背的。别佳说他就爱丫头背的。
王满堂和老萧在桌前坐着喝茶等待老剩儿。王满堂说老剩儿这一走一晃几年了,别看是个壮工,回来可是把好手,底下这些杂活交给他放心。老萧说枪林弹雨,出生人死的,好不容易停了战,回来好,回来就让人放心了。
老萧看看表说这会儿到车站了,柱子他们迎上去了。
王满堂说,好像你真看见了似的。
老萧说,我会算。
王满堂看了看座钟。老萧说甭看了,这会儿下铛铛车了,正朝胡同走呢,不出两分钟,准到。
王满堂说,老萧,人要活到你这份儿上也没意思。
老萧问为什么。王满堂说什么都能掐出来,连自个儿什么时候咽气都一清二楚,还活个什么劲。老萧说话不能这么说,其实还是失算的时候多。
这时坠儿飞奔进来告诉说:来了!
王满堂和老萧以及大妞等都随坠儿来到门口影壁前。只见柱子、老石、朱惠芬、大摊儿灰溜溜地进来了。王满堂朝街上看,问老剩儿呢?
没人说话。
老萧的脸刷地变了。
王满堂还不住地问老剩儿,老石让王满堂冷静一些。
柱子说老剩儿牺牲了。
大妞说前几天来信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说早已停战了吗?
老石说,临回国的前一天,部队住在至东里。朝鲜老乡家的草房着火了,老剩儿跑去救火。先抢出来了一个孩子,又听说还有个老太太在里头,他立即返回去背老太太,就在这时候,房塌下来了……
王满堂但住了,一句话说不出。他的嘴唇哆嗦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
大妞说,这是鸭儿他爹最上心的一个徒弟,老天爷怎么就把他收回去了呢!
老萧说,他命里犯火。我让他往东走留神。至东里,你们听听这名,至东,就是最东边,他不出事等什么?
满堂流泪了。
孩子们静穆地站着。
老石打开黄书包说这是老剩儿留下的东西。王满堂一看黄书包里取出来的东西,心都要裂了。
原来是一块雕好的砖。
王满堂接过砖雕,来到影壁前,把它嵌在影壁的空缺之处,严丝合缝,与原砖浑然一体。一只可爱的免儿直起身子伸展着小爪向着左角的月亮遥拜。王满堂想起老剩儿的话,师傅,这块砖雕一补上,您这小院就齐了。
王满堂抚着砖雕,久久不愿撒手。老萧看着砖雕说这是老剩儿给大家留下的念想。王满堂说,没了,一个人,好好儿的他说没就没了……和泥他是把好手,工长一派活,用什么泥,不用吩咐,他早和好备在那儿了……在修角楼的关键时候,要铺锡里被,要挂琉璃瓦,泥浆最要紧,我还指望着他……队里就缺这么一个人儿。
大家看着那只兔儿,都很悲伤。
时间一天天过去,刘家的药锅还在沸腾。刘婶还在贯彻她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顽强精神,所不同的是换了服务对象。
刘婶滗了药,将一碗黑汤端到福来跟前,哄他喝药。福来问他妈这是第几服了。刘婶说第八十服吧。福来嫌苦。
刘婶说,你还嫌苦,你媳妇喝了多少年哪!
福来苦着脸吃药,吃完药一张嘴,糖。
刘婶赶紧往儿子嘴里搁了一块冰糖。
福来嘎嘣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