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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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看不到塔雷津的影儿了。塔雷津的模样,他是记得的,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使人想起塔雷津活着时的模样了。
谢尔皮林脱下制帽,望着他面前掀开的这包东西,默哀了半分钟,然后说:“包起来……”他戴上制帽,侧过脸问大尉:“出事的时候,您在场吗?”
“是的,我在场,司令同志。”
“报告吧!”
他的报告和捷姆斯科夫上校的补充报告说明了这件本来就可以推测到的事。塔雷津被谢尔皮林撞见之后,就东奔西跑,到处去催促正在进攻的部队。他本来就以骁勇闻名,但是,谢尔皮林撞见了他,军长痛骂了他,这两件事大约把他逼急了。上半天他竭尽全力,使他的师加快速度向前挺进,结果,果然奏效了。他虽然对此表示满意,但决定还要进一步加快速度;命令跟在先头部队后面的那个团干脆组成行军纵队向前挺进。
这个团按命令向前挺进。如果师长不在旁边的话,那团长自己大概会采取保卫措施的,但是师长不仅一个劲地施加压力,催促快速前进,同时他还亲自和队列走在一起。结果,就没有采取应有的保卫措施。
最初,塔雷津和第一营在一起走,一边鼓动,一边催促着战士前进。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知道他有这样的习惯:在行军时,一会儿和这个纵队在一起走,一会儿又和那个纵队在一起走。后来,他到第二营,再后来到第二营。他走在这个营的纵队的前面和营长谈话,突然在大树林和小树林中间的灌木丛中窜出三门“斐迪南”强击炮,向他们开火。全营卧倒。塔雷津命令把队伍中拖着的火炮调过头来。一门火炮还在调头的时候,就被“斐迪南”一炮打中,给打坏了。第二门炮刚开了几炮,塔雷津一个箭步窜到炮边,亲自开起炮来,这时,德国人的一颗炮弹正巧打在护板上。
跟在这个营后面的几个“喀秋莎”班一看情况不妙,马上向“斐达南”开火。“喀秋莎”的炮火打得零零落落,因为它们在行进中,互相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喀秋莎”的炮火未能把德国人歼灭,但是却把他们吓跑了。“斐迪南”强击炮躲到树林里去了。
跟在“喀秋莎”后边的炮队也跟着开火了。
结果,七人受伤、师长一人当场身亡。那三门“斐迪南”强击炮是决不能让它们逃掉的,要截住它们,在地面上或者从空中把它们摧毁。
捷姆斯科夫报告说,他在出发到这里来之前,已经同继续前进的坦克营联系过了,把“斐迪南”强击炮的方位告诉了他们,同时把这个方位也告诉了空军。谢尔皮林听到这里,朝捷姆斯科夫仔细打量了一下,心里想:捷姆斯科夫当时尽管受到的震惊不小,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当机立断地作了一切安排。这样的人,看来是能够担负起师长的职务的。
“您去追赶自己营的队伍吧,”谢尔皮林对那个大尉说。
“是,司令同志。我只是在等……”大尉感到自己有过错,但是谢尔皮林打断了他的话:“赶上自己的队伍,立即采取保卫措施。”
“已经采取了,司令同志。”
“已经……为了说‘已经’这两个字,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去吧!”谢尔皮林转过脸对捷姆斯科夫说:“师长的……”他本想说“遗体”,但又改口说:“残骸,您考虑怎么处理?”
“还没有考虑过,司令同志……”
“您也别考虑了,这是我们的事。您拨出一辆卡车,派几个护送的人。让他们把医学上需要做的事全部做好,该办理的手续都办理好,然后到集团军后勤部主任那里去,他会接到指示的。您应该往前进,把莫吉廖夫拿下来。今天的任务明白了吗?”
“是的,明白了。”
谢尔皮林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表示:光说“明白了”是不够的,还应该把今天的任务重复说一遍。捷姆斯科夫重复说了一遍。
“对,”谢尔皮林说。“还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否则,你们在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第聂伯河的。好好地担当起师长的职务。把您的全副本事都拿出来!”
说罢,他朝捷姆斯科夫看了一眼,捷姆斯科夫闷闷不乐地回答:“您的话我懂了!”谢尔皮林看着他,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
“您的话我也懂了。不想在这种时刻担当师长的职务,但是,我们是无权这样做的。如果战争需要,我们就得担当起来!”
谢尔皮林坐上吉普车,朝烈斯塔河的方向往回驶去,迎面看到很多炮队正从那里源源开来。
辛佐夫坐在后面,望着谢尔皮林那宽阔的、微微拱起的背。
谢尔皮林把身上的两用油布裹紧,两只手在油布下面紧握在一起,一路上考虑着在那边公路上没有时间也没有权利考虑的事情。确切一点说,在那里他也想到过了,但是因为这些念头是不合时宜的,是与他当时必须做的主要事情格格不入的,所以他就把它们撇在一边了。他在长年累月之中养成了一种本领,能够把那些 绕在脑际,但不合时宜、可以留待“以后”考虑的事情搁下来,撇在一边。这种本领是他作为真正的军人所具有的禀赋中的主要特征之一。这种特征,比之军人身上首先引人注目的,诸如随机应变、气概轩昂之类的特征要重要得多。
听到塔雷津突然死亡,他感到十分震惊,但这种感觉刚出现,马上就被一种非常急迫的念头压下去了:这个师已经加快了速度,必须让他们继续前进。塔雷津临死前作出最后努力才打开的局面,不能由于他的牺牲而停滞不前,相反,应该让这种形势继续发展下去!否则,他的死就变得更没有意义了。谢尔皮林之所以作出把塔雷津的残骸直接送到集团军后勤部这个指示,也是由于他要促使全师和新任的师长往前挺进,让他们去考虑今后的任务,而不是去考虑所发生的事情的后果。现在没有必要让他们去考虑这个问题。让他们以后再去考虑吧!
塔雷津生性孤僻,乍一看来,好象是个老粗,实际上,他博学多识,熟谙军务,在担任师长的工作中,虽然难免有差错,但工作一贯认真负责:他不夸大成绩,不隐瞒挫折。根据谢尔皮林的意见,总的来看,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
今天早晨,谢尔皮林根本就不曾想过,塔雷津是昧着良心在那里避风头的。不过碰到他的时间太不巧啦!任何人,即使他是师长,一昼夜之间休息两个小时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现在,塔雷津牺牲之后,谢尔皮林回想早晨和他的谈话中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不公平的话,逼得他去送死。没有,没有说过!就是基尔皮奇尼科夫,虽然对他大叫大嚷,实际上也是为了要他把仗打好。
要是基尔皮奇尼科夫不骂他,难道他就不会上前沿去吗?他还是会去的。他去,不是因为捱了骂,而是出于良心的驱使。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他过去在枪林弹雨之中出生入死,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却一直安然无恙。
当然,一个人牺牲了,而他又是你的部下,事后,你总是希望在他牺牲之前你称赞过他,而不是责骂过他。如果你在他临死之前骂过他,即使骂得有理,以后,在他死了之后,你总觉得,当时不该对他说那些话……
“辛佐夫!”
谢尔皮林一路上一声不吭,辛佐夫以为他在路上不会再开腔了,因此,突然听到他的叫唤,甚至吓了一跳。
“有,司令同志!”
“你在作战处工作的时候,到塔雷津那里去过吗?”
“去过很多次。”辛佐夫回答,他心里想,谢尔皮林准是要问问塔雷津过去的一些情况。
可是,谢尔皮林什么也没问。他沉默了一会,说:“失掉一个师长,真可惜呀。但是,对他本人来说,一个军人这样死去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了!他是在战斗中死去的。他没有时间考虑到死。在最后的一秒钟,他还在考虑,如何把炮弹打进德国人强击炮的装甲钢板里去。我和你看到了那堆放进棺材里的东西,而他本人已经毫无所知了。在战场上,如果给一个人时间,让他考虑,他要死了,但是任务还没有完成,这要糟得多了。”说到这儿,完全出乎辛佐夫的意料,谢尔皮林突然问道:“你不是说,你很了解塔雷津吗?那么。照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
“所有我碰到过的师长中间,数他最勇敢。”
“他很勇敢,这是对的,”说罢,谢尔皮林又不作声了。
他知道塔雷津的一件事,这件事是辛佐夫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和辛佐夫对塔雷津的勇敢精神的看法,是从不同的角度出发的。
除了谢尔皮林和集团军里其他三、四个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塔雷津师长在四一年七月曾和另外几个将军一起被送交西线的军事法庭。塔雷津被控犯有临阵脱逃、使全师失去指挥之罪。为此,他被判处枪决,后又改判十年徒刑。他从集中营里几次三番写信要求重返前线,四二年夏天他获释了,被任命为副团长,一年半之后又恢复了少将的军衔和师长的职位。甚至还获得了苏联英雄的称号。
从塔雷津个人遭遇中反映出来的迅速而巨大的变化,甚至使谢尔皮林对他怀着戒心。但是,经过对塔雷津在实际工作中的观察,谢尔皮林明白了,这个人不是凭空获得褒奖和英雄称号的。谁知道,在四一年的时候,他那里的实际情况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他会丢掉师的指挥权?是怎么丢掉的?但是,塔雷津后来以身作则、处处表现出来的不怕死的顽强精神,他在报告自己的部队失利时所采取的认真负责的态度以及他在遭到失利时所感受的无比痛苦——塔雷津的政治副师长,看到师长这种悲痛欲绝的样子,担心他有什么意外,曾两次向扎哈罗夫作了报告,——所有这些情况,却也不能不使谢尔皮林想到,在四一年那个时候,塔雷津确实是有过罪的。他记着这个罪过,并且不宽恕自己。其他的人都忘记了,而他却一直记着。
甚至最勇敢的人,也难免有胆怯或者惊惶失措的时候。谁不这样想,谁就不懂得战争。当时,在整个西线战场上,对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难道谁也没有罪过吗?难道大家都没有一丝一是罪过吗?如果当时你自己在那里,在莫吉廖夫附近,守不住了,撤退了,丢失了阵地,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回忆起四一年的时候,竟然说:萨姆索诺夫将军一九一四年在东普鲁士遭到惨败,他自己担当了这个罪责,开枪自杀了!而我们很多人的罪责要比他大得多,可连开枪自杀的勇气还没有呢!
事后议论是容易的!如果手不软,打发自己到阴间去也并不难。但是,难道当时的问题就在于此吗?问题在于如何挡住德国人!要你在人间,而不是在阴间挡住他们。
塔雷津活着的时候,谢尔皮林没有想到要问他:他在四一年所碰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他有没有罪过?他自己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现在,他死了之后,谢尔皮林倒很想问问他。
然而,他对此会回答些什么,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米罗诺夫将军不在军的指挥所里。他同集团军军事委员一起到一个师里去了,马上就要回来的。
“既然马上就要回来,我们就等一会儿吧,”谢尔皮林说。
作战处处长报告了情况。米罗诺夫军的先头部队也已经冲到第聂伯河河边了,现在他的主力部队正在往那里挺进。
“你们准备在这里待到明天吗?”谢尔皮林打量了一下路边的一间作为军指挥所的狭长的板棚,问道。这里过去是泥炭采掘场,这个板棚原先大概是宿舍。
作战处处长回答说,新的指挥所已经准备好了,在离这里七公里远的地方,在烈斯塔河对岸,现在就等军长回来,得到他的同意之后,再往那里搬。
“如果这样,那就算啦,”谢尔皮林说。“否则,你们找了这么个破板棚来作指挥所,还象话吗?冬天还行,而现在是夏天,好一点的地方你们找不到了吗?你们和集团军的通信联络怎么样?”
“一切正常。十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向鲍依科将军报告过情况。”
“好吧,趁米罗诺夫还没有回来,我先和鲍依科通个电话。”谢尔皮林跟在作战处处长后面,往板棚走去。
板棚里面看起来要比外面好些。但是,谢尔皮林坐到长凳上,疲乏地往中间填泥的墙上一靠,就听见墙中间的泥土刷刷地往下掉。
“格里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