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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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要他说他们俩结合的详清细节。
“怎么‘不说’?你终究要了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况且她比你大六岁。对这一切你都有了思想准备吗,都考虑过吗?我是问你这个!”
[我什么也不管,甚至不考虑,]他带着幸福的狂热情绪,用相当响亮的声音诉说着。[她自己也没有对我说过将怎么办。她怎么说,就怎么办。]
[‘她说,她说’,]谢尔皮林生气地说。[怎么,现在看来还要等女人来替你拿主意吗?]
他还想说几句难听的话,但突然一转念,就不说了。
[她是你生平第一个所爱的女人,是吗?]
[是第一个,]副官低声说,同时抬起眼睛,盯着谢尔皮林的脸,仿佛这个佩着军官肩章的、长得高高的男孩子将来是否还会象以前一样地爱你和尊敬你,就决定于你接下去再说什么话和说话时的表情。
[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比你大六岁,还拖着一个别人的孩子,她是绝对不会忘记的。]谢尔皮林感觉到副官看他的这种目光,心里思忖着。[可是不管怎样可怕,还是下了决心。这就是说,她既相信你的爱情,又相信自己的力量。]
他还想到了一点,他想到了战争,想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不顾一切地扑到一个一星期以后就要远离她重返前线的人的怀抱里。
副官望着谢尔皮林沉静而忧伤的面容,重新对他怀着负咎的感觉,他想,司令的脸色所以这样难看,一定是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
[我今天给妈妈写了信,]副官仍旧望着谢尔皮林的脸说。
[哦,原来你还有一个妈妈,]谢尔皮林仍带着忧伤的脸色点了点头,继续思忖着。[身在千里之外,每天盼着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信,说明儿子还活着,每天担心会收到‘英勇牺牲’的通知,而现在从一封三角形的信中马上就会知道,自己做了婆婆和奶奶。然而她看了这封信,还不知道对她来说最重大的变化。对母亲来说,最重大的变化—一这在她收到信的时候多半已经发生——并不是儿子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是为了这件事,他不能再当集团军司令的副官,要重新下部队去打仗,更加接近前线,也就是说,更加接近死亡。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不可能继续让他当副官,而安排他到后勤部门去工作,他自己又不愿意。”
“我说,阿纳托利,”谢尔皮林违反平日的习惯,直呼副官的名字,这无意中使所说的话变得缓和了。“假如你需要取得我的同意,那么可以认为,我已经同意了.你们两人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不过我想说明一点。等我们回到了前线,你考虑一下新的工作。列宁早在二十年代就教导过我们,亲戚不要在一个部门工作。”他微微一笑,用这种微笑又一次来缓和斩钉截铁的语气。
“我明白。我今天早晨已经对她说过了。”副官回答。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没有说谎,确实对她说过,然而从他的睑上还可以看出另外一点,谢尔皮林这样快采取这个决定,使他大为震惊。
“她明天做哪一班?”谢尔皮林问起儿媳妇的工作。
“第二班。”
“你对她说,叫她明天白天上工以前到我这儿来。”他顿了顿,在想明天他要做哪些治疗,在什么时候做。“把吉普车给她用,让她在十三点以前来。一个人。”他看到副官脸上露出惶惑不安的神色,又补充说:“别害怕,我不会责怪她的。你在我心目中并不比其他任何人差,也许更好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谢尔皮林不仅想到了他和她,而且还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儿子。“去吧!”
副官急忙站起来,戴上制帽。
“要不要让她把小女儿也带来见您?”
大概他认为,她带着孩子到这里来会好过一些。
“已经说过了:让她一个人来。”虽然谢尔皮林心里很想看看孙女儿,但明天的谈话,有女孩子在场不妥当,对她没好处,何况儿媳妇还可能哭哭啼啼。
副官举手敬了个礼,沿着小路走了。
“叶弗斯吉格涅耶夫!”谢尔皮林喊住他。
“是,司令同志!”
“召见的事怎么办?”
“他们答应明天办好手续。”
“假如明天办好手续,那么你准备一下,后天就走。”
“明白了。可以走了吗?”
“走吧。”
副官重新转身走了。谢尔皮林站着,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弯为止。谢尔皮林怅然若失,要是副官看到这个刚才一下子轻而易举地决定他命运的人的这种脸色,一定会大吃一惊。
谢尔皮林感到怅然若失,这是由于他想到了自己。他对副官说,“你在我心目中并不比其他任何人差,也许更好一些”,这句话表露了他对副官恋恋不舍的感情。
当副官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有时是靠某个人的情面、有时是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原先是巴久克的副官。巴久克为了“培养”自己的巴拉班诺夫,把他派去当团长以后,就从军官预备队里要了这个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巴久克称赞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汽车开得很好,抵得上司机,并且说,这个小伙子是在对德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和他巴久克一起喂过虱子的一个已故的老同学的儿子,这次偶然碰到,就把他留下来当副官。
这是谢尔皮林在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成为他的的副官以前所知道的一切。
谢尔皮林突然奉召赴莫斯科的时候,把自己原来的副官放走了,吩咐给他另外安排一个工作,免得他无所事事。当他从莫斯科接受任命回来的时候,巴久克已经走了,他惊奇地看到了出现在他眼前的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是巴久克没有把他带走,还是他自己愿意留在集团军里,谢尔皮林不想追根究底。适合,就留下;不适合,就另外挑选一个。
谢尔皮林从叶弗斯吉格涅耶夫最初几天的行动中看到:他并不力求待在谢尔皮林身边。这是谢尔皮林当时喜欢他的第一点。他沉默寡言,勤于职守,有文化,善于按地图或就地确定方位,从没有发生过中途耽搁或迷路的事。派他去传达命令,每次都能把命令直接交给本人,在战争中,这一点不仅证明他善于确定方位,而且还证明他很勇敢。找不到人通常不是真的找不到,而是不肯冒着危险去找。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却每次都能找到。
一个半月以后,在哈尔科夫城郊,他进一步表现了自己的才干。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是非常艰苦的。早晨他们到自己的一个往后撤退的师里去,路上碰到了别人的后勤部队,甚至不知道是谁的,也在往后撤退,乱作一团。管它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得停下来整顿一下秩序:在军队里哪能分彼此!
一到自己的师里,就遭到第一次轰炸,之后,从这个师到另一个师,路上又遭到第二次轰炸。傍晚从前沿返回自己的指挥所,在交叉路口遭到德军的重炮轰击。司机的背部中了弹片,受了伤。吉普车几乎翻车,幸亏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及时从后面抓住方向盘,拨正了方向。他们躲在满是泥浆的排水沟里,等到轰击过去以后,浑身又脏又湿,重新爬上车子。他们让司机坐在后座,由叶弗斯吉格涅耶夫驾驶。
似乎一切都过去了,突然从低低的云层里钻出两架“密塞尔希米特”,就在公路上空,嗖的一声在车子上面掠过。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刹住车子,整个身体扑向谢尔皮林,把他压在自己的身子下面,差点儿使他从车子上摔下来。谢尔皮林一下子甚至还不明白副官想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他。直到一切都过去以后才醒悟过来。“密塞尔希米特”重新飞入云层,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挡风玻璃上满是裂缝,叶弗斯吉格涅耶夫的下臂中了子弹,打在肉里。这是事后才知道的,起初他什么也不说,继续把车子开了三公里,直到指挥所。当他扑过来把你按在坐垫上的时候,是不是救得了你,这很难说,因为子弹是不生眼睛的。也许这样恰恰是救了他自己。但他心里总是想救你,而不考虑自己的安危。
之后,叶弗斯吉格涅耶夫被送到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谢尔皮林在为他呈请奖励的时候,把他的档案拿来看了一遍。
叶弗斯吉格涅耶夫的父亲是个副团长,一九二九年牺牲于中东铁路。母亲是打字员。他夫人是独子,四一年七月十八岁的时候上前线当志愿兵,曾获得“勇敢”奖章,中士军衔,受过伤,住过医院。后来在步兵学校速成班毕业,成绩优良,获得中尉军衔,重新上前线。
经历并不长,但值得重视。
当巴久克的副官终究不是无缘无故的。谢尔皮林头脑中曾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是母亲凭老交情写信来,请求巴久克帮忙的。
副官从医院回来,谢尔皮林亲自向他道谢,并且打趣说,由于副官下的毒手,自己身上的青紫斑一星期还没有退去。然后,谢尔皮林代表组织在他胸口别上“红星”勋章。
从那时以后,他们继续在一起工作,你尊敬我,我爱护你。要没有今天的事情,一定会继续这样工作下去。
“是的,让他离开自己是很难受的。他从不使人上当,从不失信于人,从不利用自已副官的地位盛气凌人,这也是不可多得的!也许他能在团里当一个负责侦察工作的副参谋长:他很勇敢,足以担当这个职务。现在他大概已经快到她那里了。特别是自己开车。他急于要去和她商量。我们也该去吃晚饭了,去吃奶渣和酸牛奶。各人有各人的事……”
想到这里,谢尔皮林叹了口气:事与愿违,生活使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要不要回到房间里去把桌子上那一包“卡兹别克”牌纸烟拿来?碰到这种事情,要不要抽一支烟?然而他没有回去,他不想破坏自己订的规约——出院前不抽烟。
在往餐厅的路上,他追上了走在他前面的巴久克。白天巴久克穿的是睡衣,现在却穿着全套将军制眼。
“我去接过妻子了,”巴久克说。
“接到了吗?”
“见他们的鬼!”巴久克气呼呼地挥了挥手。“答应送到,却没有送到。还是不要答应的好。让她在古比雪夫过夜了,说什么莫斯科天气不好。天气怎么不好,不是挺好吗!”
谢尔皮林抬头看了看。天空浓云密布。
“也许天气预报说有雷雨?”
“什么雷雨?一定是飞行员的妻子住在古比雪夫,就借口说有雷雨。这样的天气能说不好吗?”
谢尔皮林不想和他争辩。不管天气怎样,总之是巴久克希望今天就能看到妻子。战争开始以后一直没见过面。这是可以理解的!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巴久克和他并排走了几步,说:“斯大林同志在召见你的时候,有没有说起或问起过我?”
巴久克大概早晨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
“他自己没说什么吗?”巴久克全神贯注地问。
对开门见山的问话必须如实地回答:当时,谢尔皮林问斯大林,预备把他派到哪一个集团军去,斯大林回答说,接替巴久克,并且说明了原因。
谢尔皮林明白,斯大林这些话对巴久克有着何等重大的意义,因此他把当时听到的原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巴久克同志在集团军司令的位置上停留太久了,现在有人提议把他提升,让他有更广阔的天地发挥他的才能!
他当时感到斯大林这些话中有一种不可捉摸的讽刺意味,但这一点他没有说,他认为没有权利这样做,况且这又何必呢?
“嗯,”巴久克若有所思地说。“可能的,当时打算提升我,可是后来上面有那么几个朋友跟我捣鬼……谢谢你告诉我。值得考虑一下。”接着他叹了口气,补充说:“上次把我调到一个没人注意的方面军去加强领导也好,这次派我到近卫集团军来也好,两次都没有召见我。”
斯大林在国内战争时期就对巴久克很熟悉,但在这次战争中,却一次也没有召见他,这一点使巴久克仍然感到不安;不过他总是尽是宽慰自己——斯大林实在太忙了。然而在他旁边走的那个人,斯大林还是能抽出时间在一年前召见了他。
“扎哈罗夫向我解释过,”他沉默了半晌重新说.“你那时是由于写了一封关于格林哥的信而被召见的吧?”
“是的。”
“后来怎样?”
“他说,如果找得到,让他回来。”
“看来没有找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