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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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几乎直到进攻的前夜,辛佐夫才得到假期去看望妻子,他本来以为假期是不可能有的了。
晚上,他随谢尔皮林视察部队回来。路上下着蒙蒙细雨。谢尔皮林乘车离开火线之后,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他坐在前面思考问题。辛佐夫坐在吉普车的后座,用一只好手抓住车篷支架,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来。两星期来,生疏的例官工作使他感到比预料的要疲劳得多。他陈婉地感到他们的吉普车在继续行驶,一种杂乱无章的思绪,和车轮下的公路一样,在他脑子里闪过。
“妻子怎么样啦?还没到吗?”谢尔皮林从前座问他。
“到了,”辛佐夫猛然惊醒过来,回答说。
“什么时候到的?记得一星期前我问起过你。”
“在这之后第二天就到了。”
“她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啊。你不是说她是乘飞机来的吗?”
辛佐夫解释说,塔尼雅没能搭飞机离开塔什干,她乘钟车到了莫斯科,然后转车到斯摩棱斯克,最后搭上顺路的汽车到达方面军司令部,再从那儿到集团军来的。
“妻子来到后,你应该向我报告。”
“您哪有时间听我的报告啊,司令同志。”
“这几天里你们见过面了吗?”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辛佐夫每天从早到晚和他寸步不离,甚至夜里也不能擅自离开。但是谁知道呢,也许谢尔皮林有自己的想法。
“暂时还没见过面,”辛佐夭回答。“只通过电话。”
“她现在在哪儿?”
“和从前一样,仍旧在后送科。在各野战医院巡回,准备接收伤员。”
“她白天出去巡回,但晚上总得回到什么地方过夜吧?你把气象报告给我拿来之后,坐备用的吉普车去跟她见见面。以后怕真的没有时间了。我准你在明天九点前回来。”
最后一次气象报告应该在二十三点送到。这就是说,有整整十个小时的假期!
辛佐夫深为上级对他这种意外的照顾所感动,但还是提醒谢尔皮林说:“您明天早上五点半要去视察部队。”
“我去视察部队,这是我自己的事,”谢尔皮林说。“如果需要去,没有你,我也能去。”
辛佐夫在二十三点送来了气象报告,然后在谢尔皮林面前立正,问道:“允许我离开吗?”谢尔皮林正在看地图,他抬起头来,默默地朝辛佐夫看了几秒钟,好象突然对他感到羡慕起来,但一句话也没说,只挥了一下子,放他走了。
辛佐夫坐上早已准备好的吉普车就走了。
车子用不了开多远。在三昼夜以前,集团军卫生部随同后勤部所属各科室一起转移到了集团军司令部原来的驻地。辛佐夫不仅知道该往哪儿开,而且也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塔尼雅。卫生部驻在一个村子里,占用了离树林最近的几所房子。从前这里住的是通信兵,他们的通信总站就隐蔽在树林的边缘。
塔尼雅住在哪儿,他是知道的,但什么时候能见到她,要到今天夜里才能知道。
起先,她通过自己的首长给作战处的值班员通了一个电话,请他转告辛佐夫,她已经回来了。两天后的夜里,辛佐夫从火线回来,打电话到卫生部找她。他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等人家去叫醒她来听电话,生怕有谁占用了线路,打断他们的通话。后来她又托人带来了一张便条。她的便条上是这样写的:看来人家不会让她到他现在住的地方来,同时,她也明白,他要到她那儿去同样是很困难的……
如果一个女人能够谅解你,知道你为了能见她一面甘愿闯过布雷区,但由于职务羁身又无法前往,——在战时,这种谅解已经可以使你享受到幸福的一半了。而当你终于能够抽身去同这个女人见面,而且已经在计算,再过几分钟就能见到她的时候,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幸福呢?
过去,辛佐夫对塔尼雅遭到的不幸想得很多,怕会影响她的身心健康。现在,这些顾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现在怀着十分幸福的心情乘车去见她。
他原来以为,只要花三十分钟,至多四十分钟,就能驶完这十五公里路。但结果,却花了一个小时。先是碰到坦克通过,只好等待;后来又有一段路必须绕道行驶,因为从昨夜起实行了单向行驶,只准驶向前线的车辆通行。这一点他本来是知道的,但是因为脑子里想着心事,竟忘了预先告诉司机。
车子开到司令部从前驻扎过的阿威罗夫卡村之后,辛佐夫让吉普车停在后勤部设置的拦木旁边,他自己就朝村边第三所房屋走去。照塔尼雅写的便条来看,她就住在这所农舍或旁边的小屋里面。
究竟是哪一间呢?他正在寻思,恰好这时候,黑暗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台阶上叫他:“是辛佐夫吗?”
“是我,”辛佐夫答应了一声,朝暗处望去。
台阶上坐着齐娜依达·谢尔盖耶芙娜,通常大家只叫她齐娜依达。塔尼雅很喜欢和她住在一起,即使住在很小的角落里,也非要两个人住在一起不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男子汉讲义气的性格,一旦有什么需要,她随时都会帮你的忙,如果需要她让开的话,她也决无二话。
“我一眼就看出你了,”齐娜依达说。“高个子,准不会把你认错。请坐,一块儿抽支烟……”
辛佐夫在她身旁坐下,在黑暗中握了握她那只象男人一样又大又硬的手。
“塔尼雅在哪里?”他问。他已经料到塔尼雅不在这儿,否则齐娜依达不会对他说“请坐,一块儿抽支烟”的。他担心的是,弄得不巧,她恰恰今晚在野战医院里过夜。
“她在这儿,”齐娜依达说,“在科里值班。到二十四点交了班,马上会来的。”
“已经二十四点了。’
“你再等一会儿。你早就应该来看她了。”
齐娜依达跟塔尼雅和辛佐夫都很熟,而且已经习惯于自己走开,让他俩待在一起。他对辛佐夫称“你”,和他谈话时就象姐姐对弟弟那样,虽然她的年纪比他小。
“是戒烟了,还是没有烟?”
“有烟,”辛佐夫从背包里拿出纸烟来,对了个火。
齐娜依达把自己的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递给他对火。借着纸烟的火光,他看清了她那有着漂亮的厚嘴唇和扁鼻子的脸孔。齐娜依达是俄罗斯人,但由于她有一个扁鼻子,塔尼雅就叫她卡尔梅克人。
“你为什么不来看她?”齐娜依达问。“我们女人不喜欢这样。特别是在生了孩子之后……你知道她回来了,就是爬也得爬来!”
“要是能够的话,我早就爬来了。”
辛佐夫听了齐娜依达的话并不生气,他知道不管她怎样骂他。只要他和塔尼雅在一起,她总是愿意为他效劳的。要是塔尼雅不是和他在一起,而是和别人在一起,她也愿意为那个人效劳……
“我就是这样跟她讲的,”齐娜依达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就好了。”
“塔尼雅怎么样?”
“她来了你自己看吧。已经忍耐了多少时候了,再忍耐一会儿吧。我们这儿的发电机在二十三点之后只给司令部送电。不过我们有蜡烛。你可以借着烛光看,她到底怎么样。”
“我去打发司机回去,”辛佐夫站起来说。
“你能在这儿过夜吗?”
“能。今天准我假了。”
“到几点钟?”
“明天九点得回去。”
“唉!”齐娜依达叹了口气说:“塔尼雅明天早上六点得起床,七点钟就有汽车来接我们到后送医院去。”
“我知道了。”
辛佐夫让司机回汽车连去过夜,明天早上七点钟到这儿来接他。他回来的时候,齐娜依达已经不在台阶上了。
“她大概到屋子里去给我们俩安排住处了,”他怀着对齐娜依达感激的心情想。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丈夫是另一个方面军的野战医院院长。听塔尼雅说,她怨丈夫喜欢惹草拈花,所以尽管她仍然爱着他,却经常故意搞一些不幸的恋爱关系。这些事情辛佐夫本人没有看到过,只是听塔尼雅这么说,当然,她比他更了解。
他坐在长凳上静听着,屋子里寂静无声。在塔尼雅即将走来的那条路上,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只听见发电机在远处隆隆作响。
他想走过去迎接她,但是他忍住了。下班的时候,大伙是一块儿走的,可他想单独见到塔尼雅。他感到高兴的是,齐娜依达现在没坐在这儿,不和他一起在台阶上抽烟,而是走到屋子里去了。
塔尼雅走来了。他并没有看到她,而是听出了她的声音。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听到了什么:是她在被雨水淋过的土路上行走的异常轻盈的脚步声呢,还是她走路时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能在老远就分辨出来,但他却分辨出来了。等她走得更近一些时,他就完全肯定这是她了。
她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甚至使他感到有点儿痛。她让自己整个轻盈的身体,他所熟悉的同时又淡忘了的身体挂在他身上。起初她双脚离地挂在他身上,后来陪起脚尖,伸出双手,把他的头搂到自己怀里,长时间地吻他的嘴唇。最后她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们坐下吧,”并且推推他的胸部,让他坐下。他坐下后,她也在他旁边坐下,但没挨着他,接着,她双手捂住脸,突然悲痛地哭了起来,使他难受得心如刀割。
当他去拥抱她时,她推开他的手,依旧掩面痛哭。过后,她呜咽了几声,就不哭了。她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说;“你别生气。”
他没生气,也不可能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因为她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哭过。她只哭过一次,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仍旧紧握着他的手,用鼻子大声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象根本没有哭过似的,换了一种非常幸福的语调说:“你能来过一夜,这有多好啊!齐娜依达告诉我了。我刚才迎面碰到了她。我看见她肩上搭着一条被子,就知道你来了。”
他坐着,认为她迟早会问他为什么不早些来看她。这一点只有在离她很远的他们的指挥所里,才能够给她和他自己作出解释。在这儿是无法解释的。但是她大概自己也懂得这一点,所以她继续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着。后来,她说话了,但不是讲他,而是讲自己:“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因为我一直没给你写信,使你苦恼了这么久……”
他想打断她,说他并没有生气,但她不让他插嘴,自己继续说:“我实在不能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你,我没有勇气写。我本来深信她会活下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医生们也答应过我。他们口头上答应我,其实是骗我。后来他们对我说,她受了感染,所以不能抱来给我看……可我却始终没想到他们会骗我。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为我担心才骗我的。你别生气,我自己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了解真相。后来,等到我知道了,心里却突然感到无所谓了。我想,我反正不会回到你身边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差点儿死掉。但等我病愈之后,我多么想见到你,把一切经过情形都告诉你。哪怕你怪我不写信,生我的气,哪怕你打我,我也要亲眼看到你,亲口告诉你……”
他又想不让她讲下去,插嘴说,这一切他都能理解……但她仍然不许他讲,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后来,飞机没有起飞,我连妈妈也没告诉,就坐在飞机场上一连等了五天。起先是天气不好,后来又是人太多,所以没有带我走。我乘上火车之后,一路上渴望能见到你,差点儿绝望了,后来才又满怀着希望……”
她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拉着他说:“走,到我们房间里去……”
于是他们向她们的房间走去。他们走进堂屋,穿过一间有人在睡梦中轻轻地打鼾的房间,进入农舍最里面的一间夏季贮藏室。这很象搭在农舍旁边专供郊游的人住宿的小屋。当她点着了刚才齐娜依达讲起的蜡烛之后,他才看清了这个房间。
贮藏室很小,墙壁是用有许多裂缝的木板钉成的,窗口挂着一只麻袋当帘子,一扇朝外开的门也有许多裂缝。他不懂,塔尼雅为什么领着他穿过屋子,从几个睡着的女人身边走过,而不是让他从这一扇门进去。
地板上堆着被服袋,叠着两只他熟悉的箱子——一只是塔尼雅的,另一只是齐娜依达的。箱子上有一面小镜子,这就是两个女人的全部家当。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