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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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已经很久了吗?”
“从去年秋天她儿子上前线之后就这样。”
女邻居的儿子格利沙上前线这件事,谢尔皮林是知道的。他不但知道,而且还曾准备帮助他上前线去。可是用不到他帮忙,这件事由格利沙的父亲生前指挥过的近卫师的新任师长一手包办了。他批准了申请,把这孩子编进了乐队。那时,格利沙写信告诉谢尔皮林说,他编入了乐队,不过编制上虽然属于乐队,实际上是进了师的侦察队。他答应下次再写信,可是后来就没有再来信。看来,他在莫斯科时对谢尔皮林的短暂的依恋之情已被前线的另外一些更加强烈的感情所取代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假如他和好人在一起的话,尤其如此。怎么会和坏人在一起呢?当然是和好人在一起。可是他母亲孤单一人,结果就变坏啦。谁能想得到啊?
“明天早晨我去跟她谈谈,”谢尔皮林说。
“您谈不成了。她今天午饭后就去值班,要值一昼夜。您看不到她了。”
“那可怎么办?怎么去帮助这个女人呢?”谢尔皮林心里想。
“给她写信?责备她?吓唬她说,我要告诉她的儿子?可是,谁会忍心提起笔来给她在部队里的孩子写信说,他的妈妈由于丈夫牺牲、儿子上了前线,痛苦得开始酗酒了呢?”
“你多少要照顾着她点。”谢尔皮林犹豫不决地说。
“我难道没照顾她吗?休息日我还到她工作的地方去过,让人家帮助她。可是,她每隔一昼夜总是在家里,我可天天要上班,怎么劝阻得了呢?”
“哦,还有件事儿,”谢尔皮林想了起来。“衣橱里有一双长统靴料子和一段大衣料子……”
“还在,我已经撒上了樟脑粉,”安尼雅说。
“父亲来了,你就交给他。阿纳托利说,父亲的靴子和大衣都坏了。”
安尼雅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好吧,明天见,”他们走到了大门口,谢尔皮林说。
儿媳妇停住脚步,在去民事登记处之前,她似乎还想听他讲些什么。但是,要谈的已经都谈了。
她走了。他回到房间里,在桌子旁边坐下,从军用背包里取出一本拍纸簿放在面前。如果父亲来的话,该给他留一封信。但是,分别了这么多年,写些什么呢?
谢尔皮林跟父亲从来没有特别亲近过。父亲是一个粗鲁的快活人,年轻的时候好斗,天不怕地不怕。娶了母亲之后,他强使她受了洗礼,但也很会保护她,不让别人说她的闲话,也不让外人欺侮她。有时,他也会扬起拳头吓唬她,但在谢尔皮林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打过她。母亲死后,父亲很想念她,成天借酒浇愁。可是不到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娶了后母之后,家里从此就把母亲压根儿给忘了。他新娶的年轻老婆潘尼亚——彼拉盖亚·斯杰潘诺芙娜就这样立即在家里建立了自己的权威。她不管当面背后都把前妻的儿子喊作“鞑靼人”,并不处因为他象鞑靼人,而是想用这个名称把他同自己以及自己接连生下来的三个女儿区别开来。但是,即使她不这样做,他对这个新家庭也已经感到疏远了,所以他拒不叫她母亲,而喊她潘尼亚大婶,到成年以后,就叫她彼拉盖亚·斯杰潘诺芙娜。她是一个勤劳、吝啬的女人,对自己、对别人都从不顾惜,对生活中的一切,她只有一个衡量标准,这会给家里带来好处还是造成损失。她并不妨碍父亲在人家而前称好汉,但暗中却把他控制得牢牢的,尽管从表面上看,父亲好象仍然自由目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谢尔皮林考取医士学校,离开土马到梁赞去上学之后,就切断了对家里的一切感情上的联系。由于母亲早亡,他的童年生活笼罩着一层悲哀的灰暗色彩。他对童年的回忆,就象在日食时透过被烟熏黑了的玻璃看太阳一样。童年留给他的,只有对他的母亲的回忆——母亲永远是他的善良性格的源泉——和对一切不合理现象的敏锐的嗅觉。而他的性格的其他方面,则是在后来的对德战争和国内战争中养成的。直到过了许多年之后,在一九二二年,谢尔皮林才回过一次家。那时,他在察用律移交了一个团,去莫斯科进报批人员进修班学习,顺路回家看看。那是隆冬季节,他头上戴了一顶威武的布琼尼式军帽,身上穿着当时最时髦的军服和军大衣,左袖上缀着团长的标志———四个菱形、一颗星。
那时,父亲生活过得挺不错。他修得医道,并且知道一个能干的人怎样利用医道在农村获得好处。他有一所房子,养了些家畜、家禽,还有果园、菜园和养蜂场。大女儿许给了一个合作社职员。家里生活够富裕的了,但还想更富裕。从父亲和后母的谈话来看,他们一心向往的就是这个。父亲得知谢尔皮林虽然当上了团长,但军饷很少,感到很奇怪,甚至问他想不想退伍回来当医士。当谢尔皮林回答说,他不想回来时,父亲不以为然地说:
“当然你自己更清楚……”
当他听说儿子娶了自己同志的寡妇为妻,而且还收养了她的孩子,他又不赞成地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娶了个寡妇,还带了个孩子来。”
父子俩在离别多年之后只团聚了三天,彼此互不了解,彼此都不以为然。
他们后一次见面是在三六年,离上一次见面又过了十三年。这一次不是谢尔皮林自己想回去,而是后母叫他去的。她写信告诉他说,父亲病了,“您,费佳,最好回家来看看他。”她用“您”来称呼他。她所以记起他来,大概是由于报上公布了获得军衔的指挥员的名单。他那时在莫斯科服役,在军事学院任教,而且已经晋升为旅长了。
他请了假回家。是一个人去的,没有把妻子瓦林琴娜·叶果罗芙娜带去。他认为这次旅行不会使她感到愉快。
父亲果真病了,但还不准备去见上帝。当谢尔皮林到家的时候,他已经能穿着毡靴在家里走动了,而且还准备去上班。他那时已是近七十岁的人了,但还不想领退休金。
父亲多半是听了后母的话,向儿子试探,将来他能不能给他们一些生活费?他俩年纪都老了,可以开口谈这件事了。三个女儿都已出嫁,现在都已经分开住了。两个就住在土马,一个嫁给合作社职员,另一个嫁给小学校长,第三个嫁给铁路职工,住在外地。谢尔皮林从后母的口气中听出:她的三个女儿都不肯负担父母的生活费。或者是因为她们知道娘家家境不坏,或者是由于她们缺乏教养。
谢尔皮林没多加考虑,就同意每月从军饷中给他们寄一笔不大的款子。
“别忙着答应,跟你媳妇商量商量再说。”父亲对他说。
他们仍旧互不了解。父亲只知道自己的彼拉盖亚·斯杰潘诺芙娜的脾气,不理解怎么能不同妻子商量就自作主张。而谢尔皮林却了解自己的妻子,认为这种事根本用不着去问她。
从他开始寄钱回家的时候起,土马家里就月月给他来信,告诉他汇款已经收到,同时也写一些家里的事情。但是这些信并没有使他和双亲亲近起来,况且通信也没能持续多久……
后来,在四三年,在通信中断了六年之后,父亲在写给谢尔皮林的第一封信中说,他那时不给瓦林琴娜·叶果罗芙娜写信是因为不愿意触动她的愁思,说几句空话是无济于事的。
说空话自然无济于事,但可以采取另一种做法嘛。可以写信对她讲:你来和我们一块儿住吧。但是、即使父亲有这个想法,彼拉盖亚·斯杰潘诺芙娜也是不会同意的。
父亲给谢尔皮林写这封信是在四三年三月,这时他在报上读到了授予在保卫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立功的将军们“库图佐夫”勋章的消息。
父亲这封信是寄到国防人民委员部的,后来由莫斯科转寄,几经周折,直到五月份才到谢尔皮林手里,这时他已经在中央方面军了。父亲在信里向媳妇和孙儿问好。谢尔皮林回信说,他们俩都已不在人世了,并吩咐集团军财务主任从自己的战地津贴中取出一部分钱给父亲汇去。
那时他没想到要和父亲见面。不久前,在他来到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疗养院之后,才产生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收到了从前线转来的父亲的信,得知家里又接到了第二个女婿的阵亡通知书。他想起不久前他自己也几乎去见上帝,又想到父亲已快七十八岁了,所以他设法给父亲弄了一张进入莫斯科的通行证,并派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乘吉普车去接他。
但是事出意外,父亲没有和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一起来。他为什么这样做,很难理解。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也无法解释。头天晚上老头儿还讲,第二天早晨动身。可是到早上该动身的时候,却又说他不舒服,而且要花一些时间作准备。他说,他以后自己乘火车经梁赞来莫斯科。
听叶弗斯吉格涅耶夫说,两老在战时的生活过得并不坏。晚饭时,他们给他吃油煎鸡蛋,早上又请他喝奶茶——他们养了一只母山羊。
“依你看,他到底为什么不来呢?”谢尔皮林再三问叶弗斯吉格涅耶夫,但叶弗斯吉格涅耶夫只是耸耸肩膀,不知是真的不明白呢,还是不愿意讲。
“算了,他愿意怎么来就怎么来吧,我不再派人去接他了,”谢尔皮林想。“开了吉普车去接过他一次也够了,还有司机、副官也随车去接了。是啊,我们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可以在各方面利用这些条件。但有时也使用不当!”
他这样想,并不是指自己,因为他认为象父亲那样的年纪,派吉普车去接是应该的。
应当给父亲写封信,因为他已经老了,而你自己年纪也不轻了,何况人总是要死的。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出写些什么好。不过他却记起了一件事:可别忘了把准备给父亲的钱留在安尼雅那儿……
一个女卫生员出现在房门口:“将军同志,有个妇女要见您。”
谢尔皮林刚刚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卫生员身后的门就打开了,一个长着一张善良的胖睑的丰满的中年妇女轻捷地挤开了那个干瘦老太婆,走进了房间,说:“费多尔·费多罗维奇,请多多原谅,我是皮金娜。”
谢尔皮林向她问了好,请她坐下,把拍纸簿从桌上收掉。
“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原谅,我打扰您啦!”
“您没打扰我。不过,半个钟头之后我得去参加医务会议。要是您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午饭后来的话,那我就有空了。”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着,脸上掠过欣喜的微笑。“我不会耽搁您很久的。正好有便车,就把我带来了。总之,请您原谅!”
谢尔皮林望着她,想起过去皮金提到她的来信时常说:“我那傻女人给我来信啦。”也许,她真是个傻女人,但心地大概是善良的。这种善良的心地不仅可以从她那现在已发胖而风韵犹存的脸上看出来。在她整一整披在肩膀上的厚围巾时那种沉静的动作中也可以觉察到这一点。她的双手柔软而肥胖,手指头肉鼓鼓的。花白的头发梳成大方的平分头,一个大发客稳当地扎在后脑勺上,无论是她的双手还是发式,都给人一种善良的感觉。
“大概正是太傻了,竟然还戴着钻石耳环,”谢尔皮林想。“到我这儿来为什么要戴耳环呢?”
“看到您我很高兴,费多尔·费多罗维奇,”皮金娜说。她在说话之前深深地吁了几口气,这倒不是由于悲痛,而是因为她喘息未定。“我一眼就认出您了。根纳季·尼古拉耶维奇曾经寄给我一张他和您一起照的相片。不过您现在的样儿比相片上好看,而且显得年轻。您身体怎么样?车子出事之后身体复原了吗?”
显然,她知道他为什么住在这儿。
“复原了,”谢尔皮林说。“医生再检查一次,就可回前线去了。”
她以为这是在催她,所以急忙说:“请您放心,我不会耽搁您很久的,”她说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信封,用她那只指头胖鼓鼓的柔软的手把它顺着桌面推过去。“这是您在皮金出事之后给我寄来的钱,我非常感激,现在奉还给您。我生活还过得去,所以没动用它,但是我没有把它寄还给您,怕引起误会。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想当面对您的好心表示感谢。”
“这哪儿是什么好心!”谢尔皮林没接桌上的信封,气呼呼地说。“我觉得怎么做好就怎么做了,我当时认为这对您也许用得着。难道您手头真的这样宽裕,连钱也没处花了吗?”
“我马上把全部情况告诉您。”
她把两只肥胖的手掌合起来,她那神情象是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