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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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又想到,李沃夫的这种过分拘泥小节的表现有点装腔作势,他处心积虑地这样做,目的是为了使自己能够把一切细小问题提高到原则上来无情地攻击别人……
“您好,扎哈罗夫同志,”扎哈罗夭听到背后李沃夫的声音。
李沃夫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赶忙把手伸给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扎哈罗夫,然后走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搬一只椅子坐下来,我们谈谈。”
扎哈罗夫搬了一只椅子,放在桌子前面,面对李沃夫坐下。
“今天我回想起来了,我和您在哈巴罗夫斯克见过面,”李沃夫说。
“在我们集团军里待了三天也没有回想起来,现在倒突然回想起来了,”扎哈罗夫心里想,“大概看过了我的档案材料。”
于是他朝角落里的保险柜瞟了一眼,仿佛他的档案材料一定就放在这只保险柜里。
“一九三八年五月您在哈巴罗夫斯克召见过我,”扎哈罗夫说,“那时候您召见过我们很多人,我以为您已经忘记了。”
“不,没有忘记。那时候关于你们的命运的问题是相当令人注目的。”
扎哈罗夫一句话也没回答。
“一开始就谈这些干吗?有什么目的?”他心里思忖着。“要提起过去的关系,完全可以谈其他的事嘛。也许他是想强调指出,那时候我的命运操在他的手中吗?在我们这些人中间仿佛已成默契,尽可能不提那些使我们感到痛心的事情。但是他却偏偏提了。显然,他并不感到痛心。”
“要喝茶吗?”李沃夫问。
“谢谢,刚赶了路,喝一杯也好。”
“什列约夫?”李沃夫用高而失的嗓子朝门外喊了一声。
门一开,马上就出现了胖上校和他的睡意未消的白脸。
“准备茶,”李沃夫说。
上校出去了,随手关上门。
李沃夫把拍纸簿移到身边,从桌子上拿起铅笔,用蓝笔在拍纸簿上写了个数目字“1”,又加上一个括号,但其他什么也没有写。
他有着一张瘦瘦的三角脸:尖尖的下巴额儿,宽阔的前额,上面是一头浓黑、粗硬的卷发。
现在,当他坐在那儿,垂下沉重的眼皮,眼睛望着拍纸簿的时候,从他的眼皮上,从眼睛旁边的皱纹上可以看出,他年纪已经不轻了,而且一脸倦容。
“他比我大十二岁,我早已有了白发,而他还是一头黑发,”扎哈罗夫心里想,同时看了看李沃夫的光光的鬓角——大概今天他刚理过发,——在他的鬓角好容易才能发现几绺白发。“那么第一点谈什么呢?”
李沃夫把目光从拍纸簿上抬起来,朝扎哈罗夫看了看,似乎自己也没有决定,第一点谈什么,第二点又谈什么。
现在,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上去要年轻些,不象个五十八岁的人。他的眼睛并不看着扎哈罗夫的眼睛,而是稍高一些,看着扎哈罗夫的前额。似乎他感到兴趣的,并不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情绪、这个人的脸部和眼睛的表情,而是藏在前额后面的思想——这是必须知道的。
“切尔年科,”李沃夫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他并不说下去,眼睛看着拍纸簿,用蓝笔在数字“1”和括号后面写了“切尔年科”这几个字,然后抬起头来问道:“您对他的看法怎样?”
旅级政委切尔年科,现在是上校,自从来到集团军以来,在扎哈罗夫跟前已经工作了足足两年了。四二年,正在撤退的当儿,他来接替牺牲了的政治部主任,第二天自己也受了伤,颈部被子弹打穿了,但他没有下火线。在这两年中,后来又受过两次比较轻的伤,两次都没有下火线。
扎哈罗夫对切尔年科了解得很透彻,了解他的一切优点和缺点:勇敢,粗暴,急躁,很讨厌动笔,善于用最简单的几句话鼓舞土气,不善于有计划地使他们领会某种含意深刻的指示。切尔年科在战斗中是不知疲倦的,而在战斗间歇的日子却很懒,而且在前沿阵地上有避开首长的习惯。
扎哈罗夫认为切尔年科虽然有严重的缺点,却仍然是一个非常可贵的人。这样的人,可以轻易地把他撤掉,但很难找到代替的人。
假如在扎哈罗夫而前的不是李沃夫,而是另外一个能够理解一个人身上可能既有特殊可贵的优点、又有特殊严重的缺点的人,那么,扎哈罗夫按照自己的性格,会把自己对切尔年科的看法全部讲出来。然而依他看来,李沃夫是不会理解这一点的,因此他怀着戒心,冷淡地回答说,切尔年科是称职的。
“完全称职吗?”李沃夫问。
于是他开始列举切尔年科的罪状:不注意集团军报纸的工作,不理解它的重要性,把许多工作都推给副主任去干,甚至最近一次根据五一二号指令召开的政工会议他也不亲自主持,而是把工作交给了副主任,自己却在集团军的后勤部门闲逛。对政治汇报很不重视,有时自己不看就签上了名,有时把反面材料都勾去了,据他看来,这些材料是无足轻重的,而实际上却很能够说明问题。
扎哈罗夫一边听,一边在想,那天夜里巴斯特留科夫在李沃夫那里坐了两个小时,可没有浪费时间:不仅把自己上司的罪过向李沃夫—一细述,而且还介绍了自己的长篇大作——后来被切尔年科大加删节的政治汇报草稿。
“关于他工作中的缺点,那是确实存在的,中将同志,”扎哈罗夫完全知道李沃夫不喜欢人家称他中将,而喜欢称他“李沃夫同志”,但他不想满足他的这个愿望。“但关于在后勤部门闲逛的事,是不确实的。他并不是在后勤部门闲逛,而是得到军委的同意,去参加后勤人员对付冲过来的坦克的演习。他自己和他们一起坐在堑壕里,向他们证明,这并不怎么可怕……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关于他工作中的缺点,我去和他谈一次话,但总的说来,我认为他是称职的。”
“坚持自己的意见,这很好,”李沃夫说。“那些一下子就改变自己意见的人,我并不尊重。但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应当,出于固执,而应当以事实为依据。在我所列举的事实中您目前只反驳了一点。”
“还有另外一些事实,中将同志。三枚‘红旗’勋章,三次负伤不下火线。如果说他至令还没有获得苏联英雄的称号,那么,这是因为对政工人员一般很少授予这种称号,这您自己也知道。要不然,他早就得到了!集团军领导上曾经提出过申请。在战斗的时刻,他始终和战士们在一起,在最危险的地段。事实可以为他作证。”
扎哈罗夫知道,李沃夫是一个看重勇敢、蔑视懦怯的人,因此,他说了上面这些话,认为李沃夫是难以反驳这些话的。然而李沃夫却反驳说:
“也有这样的情况,扎哈罗夫同志,看上会所有的事实似乎都说明某一个人的优点,但他仍旧不能算称职。如果把他调任别的职务,这些同样的事实将具有另一种价值。您可以考虑一下:把切尔年科调任政治副军长是不是更恰当些?这样他可以更接近前沿,也可以摆脱那些他不能胜任的工作。他的职务,可以另外派一个人担任。或者我们给,或者在你们自己那儿找一个,会找到的。”
关于“我们给”,这不过是说说而已。至于“在你们自己那儿找一个,会找到的”,那么,在什么地方找,找到谁,都是非常清楚的。找一找,结果一定会找到巴斯特留科夫。
当然,如果把切尔年科调任政治副军长,他是不会感到难受的。他会很好地打仗,心里也不会感到什么委屈。然而让巴斯特留科夫接替他担任政治部主任,这可不敢赞同!
“别的事情还可以商量,可这绝对不行!”扎哈罗夫心里打定主意。“死也不答应!嘿,真有你的,已经在首长面前叽叽喳喳告了一大状!”他想起了巴斯特留科夫叽叽喳喳的单调的声音。接着说:“中将同志,副军长我们已经有两个了,两个都很称职、而且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据我看来,也是称职的。我看不到有调职的必要。”
讲这话的时候,他非常明白,他们的关系会变得紧张起来。他明白,如果李沃夫现在能够不征求你的意见就撤换集团军政治部主任,如果切尔年科不仅有缺点,而且还发现某种可以把他一下子拉下马的事实,那么谈话就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然而,没有这样的事实!假如你同意,那就可以撤换。如果你,集团军军事委员,不仅不同意,相反还提出异议,那么上面就可能不理会和不支持李沃夫的意见。李沃夫的职务已经今非义比,他不象过去那样显赫了,因此他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不过谁知道他呢,也许他会不顾一切,蛮干到底的!”扎哈罗夫心里想,同时望着李沃夫的眼睛,而李沃夫的眼睛却依旧不看着他的眼睛,而看着他的前额。
“好,那就暂且搁下吧,”李沃夫平心静气地说,仿佛对整个这次谈话并不怎么重视。“不过我想,您将来会后悔的。”
接着,他提高嗓子,又朝门外喊了一声:“什列约夫!”
上校走了进来。
“茶好了没有?”
“好了,”什列约夫又走了出去,并没有把门关上。
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倒茶的声音,扎哈罗夫以为,现在将由传令兵把茶送来,然而走进来的仍旧是什列约夫,他送来两杯茶,茶杯下面带有茶碟。
他走进来,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就走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他的脸有点儿浮肿,他这样虚胖,大概心脏有病。还不让他睡觉。”扎哈罗夫突然同情起他来了。
“请喝吧,”李沃夫从茶碟上拿起一把小匙子,开始搅拌杯子里的糖。
扎哈罗夫怎么也弄不懂,既然已经吩咐过拿茶来,为什么还要第二次叫唤“什列约夫”。
也许这里有这样的规矩,不叫唤,谁也不准进来,哪怕是送茶。
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
“既然喝茶,那就还得听他说些什么,”扎哈罗夫心里想。
李沃夫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茶,但很快就喝完了,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很仔细地擦了擦嘴唇,仿佛他不是喝了茶,而是吃了粥,然后,不加任何开场白,开门见山地说:“你们集团军差不多一个月没有司令了。我今天打电话到莫斯科去问了一下情况。他们无法确切地回答,还要过多少天他才能回来工作。要取决于检查结果。这就形成了不能容忍的状态。集团军参谋长还没有足够的指挥经验,在未来的战役中不可能提升为司令。事态在向前发展,而司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即使来得及回来,”李沃夫仍旧那样严厉地说,“他的健康在战前就损坏了,在战争初期又受了重伤,而现在,在车祸中还得了脑震荡……即使医生让他回来,这样一个虚弱的人能不能用全副精力指挥集团军,还是个疑问。因此,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是否还是让他担任别的工作好?”
说过这些话以后,李沃夫就不作声了。似乎一切都已经决定,用不到再向任何人征求意见,也没有什么可询问的了。
然而停顿了一会儿以后,他还是问道:“您同意这个看法吗?”
“不同意,中将同志!”扎哈罗夫不假思索地坚决回答。
“为什么不同意,在哪一点上?”李沃夫很快地问。
“不同意说他是个虚弱的人,”扎哈罗夫说。他朝李沃夫看了一眼,心里思忖着:谢尔皮林虽然经受了这一切磨难,幸而仍旧身强力壮,必要的时候,能把你这样的人一把抱起来,你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声来!
这种放肆的想法他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补充说,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当那些年轻小伙子都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司今却象机器一样继续工作着,一点也不在乎。
“现在医生的意见显然和您的看法不同啦,”李沃夫冷冷地说。“所以至今还不能说出什么时候让他回部队。而集团军却正在形成越来越不能容忍的状态。”
“我不知道您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将同志。我以集团军军事委员的身分向您报告,鲍依科将军在这段时间内正常地执行着司令的职务。至于我自己,虽然疏忽之处在所难免,但关于集团军里形成了不能容忍的状态,这在以前从来没有听到您说过,也没有听到其他人说过。”
“不是‘形成了’,而是‘正在形成’,”李沃夫说。“我指的不是您的疏忽之处。疏忽之处是有的,需要加以改正。但请您不要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去。现在所谈的是长时期没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