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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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城市边缘,那些烂尾巴小区工程的残垣断壁,那些破旧城铁列车的高架桥,几百吨的钢铁在从头顶以一种重失真吉他的声音飞驰而过。偶尔有闪着红灯的大飞机在无声地降落。
只有心里的不服气好像胀起的紫色苍穹下的气球一样高高飙升着,我们是一排神色狰狞的青年。
上台的时候我经常没打两首曲子就快要晕倒,演出完毕一回到地下室我往往倒头便睡,不要说洗澡,连衣服都没力气脱。
我们还要忍受种种蔑视和凌辱。每当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最感激的人是亚飞,闯王般刚烈的性格,竟然痛快地咽下了这些气。亚飞一次次地用难能可贵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凉屁股。他完全是为了乐队!
我们的演出往往同一些卑劣的朋克乐队混在一起。那些比我们更加“有名”的“地下乐队”。中国人的窝里斗在摇滚圈子里一样盛行,人们刚有点小小的名气就开始倾轧别人。友好的交流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一个对视的眼神,我们都可能冲动到打起来。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说话,严守着时间到来和离开,避免面对他们尴尬的嘲讽和冲突。
王哥赤裸裸地趋炎附势,对待我们的态度实在过分。演出后亚飞往往在厕所里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踢墙,还跑过来搂着我说:“小航,不行我得揍他一顿。让我揍他一顿吧!”
在王哥又一次没来由地挤对我们时,亚飞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脖子上摘下电琴绕过整个沸腾的演出场子飞扑向王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糟了一定要拉住亚飞!我一刻不敢耽搁地追过去。王哥说完操蛋话以为没什么事了,转身双手叉腰在跟别的乐手说话。而亚飞顷刻冲到位,面对王哥乱糟糟的后脑勺,只要来一记重的,就能让这个杂碎从此知道刷牙闭嘴,但是亚飞居然迟疑了一下,给了我一点时间恰好赶到,我紧紧拉住亚飞的胳膊,感觉亚飞的肌肉好斗地绷起来。亚飞狠狠地扫我一眼,拍了拍王哥的胳膊。
“你干吗!?”王哥回过头来,亚飞干笑了一下:“王哥,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亚飞变戏法一样掏出包烟递给王哥,一个九十度大鞠躬,长头发在点头作揖时甩成对折。王哥拉长着一张大酸瓜脸看看那包烟,轻蔑地说:“没办法,办演出嘛当然什么样乐队都有!你也别破费了。跟你说这种烟我不爱抽,我一般就抽小熊猫。”靠!丫还张嘴朝我们要小熊猫,我们这些穷孩子连中南海都抽不起。他可不知道刚刚差点被亚飞送进医院。
高哥依惯例叫服务生给我们一人送来一杯啤酒。大家一起仰脖喝光啤酒一起把杯子重重蹾在吧台上。我们凑在一起,头顶头,亚飞伸开大长胳膊拢着我们说:“不行!咱们还是得用春风般的心灵感化他。咱们一定要在这圈子里站住脚!”这一刻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周围轰响着人家的演出的喧嚣,乐迷们对所谓“著名乐队”的捧场声。我们凄凉地抱成一圈。我们这支弱小的乐队那一刻是多么团结而努力啊。
《地下室》第四章4(2)
知道吗 我是金子 我要闪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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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第四章5(1)
大灰狼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比我们得心应手多了。他跟那些乐队很快就混熟了。他每次下了台就跑到人家那里看着人家装台,然后很快就跟人家搭上话。明显比我们合群。
演出让我们积累了很多经验,我们开始有的放矢地排练,也开始有意识地往演出效果上走,比如增加急停,急走。急停急走就是全体停止演奏,一个拍子后一起继续演奏。当某个人出了错的时候,比如大家都按计划急停只有一个人忘记停还在演奏,所有人就都看着那个人开始憋不住地乐起来。一起说大哥呀求求您啦!这要是演出的时候您也玩一这个,咱们可就贻笑大方了。
我们努力着,忍耐着,直到那神奇的一天的来临。
那天演出前我们就觉得不大对劲,放眼望去天堂酒吧里满场都是像我们一样长头发的汉子们。破牛仔大个子,或坐或立三五成群,好像地狱中军团出现了大片黑压压的金属打扮,久违了黑色系!一贯嚣张的朋克迷们突然失了气焰,苍白地挤在舞台侧面的一小撮白老鼠,成了弱势群体。天堂酒吧史无前例地呈现出“金属场子”的风范,在这么多的演出中绝对是第一次。天堂一直是被朋克所淹没的。我们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金属装扮不再是孤独的。我们都呆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一群男女占据场子里最好的包厢在吆五喝六地喝酒。中间一个粗声大气的长发中年人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是老泡!我又一次看到了老泡,他和我们终于要在台上相遇了,这个传说中的中国金属第一吉他,我们一次次暖场过来,已经暖晕了头,问都不问给谁暖场就跑到天堂来,居然不知道今天是老泡的演出。我看看正在插线的亚飞他们,心想不能告诉大家,不然大家知道神降临了天堂,一恐慌,又要重蹈第一次演出的覆辙。
我特别紧张,生怕在爱玩技术的金属乐迷们面前在心里的神面前演砸演丢了“范”。我很快就准备完了,坐在那里看着大家插线。
尹依穿了套全白的羽绒服,女孩的小圆脸被空调热成好看的浅浅的紫红,令人有伸手上去试试温度的冲动。尹依开心地笑着,在台下冲我们打着鼓励的手势。让我放松不少。最近的演出她都会跑来看,可以说是我们的第一个铁杆乐迷。
音乐一轰起来,我却不怕了。因为台下开始叫好。
包间里有人扬着手喊道:“哥们儿,这才是摇滚乐!牛!”那只手的主人赫然就是老泡。他涨红着脸,分明喝高了,在酒精的鼓舞下叫嚣着。
我的偶像啊,你明白你的话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么?
我们原本只是演两首,但是台下轰然喊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这几乎是从没有过的现象。金属乐迷啊,你们终于出现了。亚飞很高兴地使劲一蹦,吉他背带却断了。他焦灼地凑近话筒说:“抱歉,哪位的琴带可以暂时借用一下。”
“用我的!”一把刺眼的黄琴竖着屁股从台下递上来。亚飞边连声说谢谢边去接,然后目光就在对方的脸上凝着了:半卷的长发,公牛式带着血丝的凶狠的眼睛——老泡把他的电吉他递了上来。周围的金属迷们爆发出一阵掌声。亚飞没有笑,他只呆了一下,没有更多受宠若惊的表现,几乎是冷漠地说了谢谢接过吉他。但是我看见他的胸膛起伏,知道他的心里一定超激动。倒是老泡笑了笑说:“弹得不错!”漠视周围人崇拜的目光,转身走了。老泡的背影很宽厚,皮夹克,裤子上的铁链,好像监狱里大铁环的钥匙串。他身上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价值不菲。
亚飞试了试琴,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音色实在太好了!这把琴可是著名的Music Man,起码两万多块,吉他皇帝啊!我们整个乐队的乐器和它比起来就是一堆废铁。
我们全体都看着亚飞,不如说我们全体都看着老泡这把琴。我们胸口兴奋地起伏,为能够得到偶像的承认而开心。亚飞咬紧牙关,回头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这天我们的演出震惊了全场。我们的乐队的东西确实开始好起来了。
亚飞说了结束语。“我们是森林乐队!”他对台下说,“今天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台下轰然回答:“没有!你们很棒!”“好!”
大家还在兴奋地议论这次演出。“小航你真是帅呆了!哇!每个动作都那么帅!”尹依高兴地蹦跳着对我说。“帅哥在这儿呢!往这看!来抱抱!”鬼子六嘻皮笑脸地打岔!我满脸是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突然我注意到一个很漂亮波西米亚打扮的女人定定地看着我。她大概二十七岁上下,陷在吧椅里喝很小的一杯酒,小杯的酒都是很烈的,那眼神也像烈酒,坦率地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这可能是一只鸡。
那女人突然站起来,径直走到我面前,咄咄逼人地看着我,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愣了,军鼓往袋子里塞了一半就停了,我左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
鬼子六冒出来说:“三百块?太贵了大姐!不行不行!我们玩不起!”女人却不看他,又对我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鬼子六惊讶地说:“五百块?大姐你越开价越离谱!我这哥们儿哪像有五百块的样子,三百块他都掏不出,成心做他生意就便宜点吧大姐。”
女人认真地对我说:“小伙子,五百块!我给你!”
《地下室》第四章5(2)
这下鬼子六也呆了,愣愣地抓住我的胳膊晃来晃去:“小航……小航你摊上了好生意啊!”
我说“要上个厕所”,跑到最偏僻黑暗的角落躲了起来,但很快被这帮孙子找到。鬼子六责备我说:“小航你也太装了吧!多合适啊!那么棒的姐姐,还要倒找你钱!你到底怎么想的啊?电话都不留一个!”
尹依则兴奋地摇着我的手说:“小航你真有潜力真有潜力!干脆别当鼓手改行吃软饭吧!”
“你们走!快走!别烦我!”我尴尬地把他们赶走。
亚飞带着个特别漂亮的大姐过来打招呼,大姐穿着我曾经在商场里见到的标价签数不清零的小西装。大黑天的居然戴着茶色眼镜跟骇客帝国似的!乍一看会觉得大姐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美人,仔细一看你会吃惊地发现她年龄可能不小了,但是一举一动的气质都是刀锋般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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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飞说:“这是我们乐队的鼓手小航!打得很棒的!这是马姐。”
“抱歉,先接个电话。”大姐抄起手机吼道,“怎么着?这里信号不太好!对!别他妈的理他,台湾男人最抠门我看你傍不出钱了!丫再缠着你就让小四带人去拍他!我看你还是傍老五介绍的那个香港人吧!香港人比较肯出血。”
“小航你看,那个姑娘喜欢你。”大姐收了线,突然说。
“是么?真是糟糕透了!”我掐死烟头,拼命地往后躲,我以为是之前那个女人,好不容易才闪到这个阴暗的角落怎么还是躲不开?
“快抬头看啊!”大姐用胳膊肘捅捅我。
“别捅我,正躲着她呢。”我头更低了。
大姐伸手托起我的头:“好货色!别浪费了!”
我吃惊地看到了小甜甜,那个黄头发的小甜甜,半边脸庞被灯光染成暖色,看着我的居然也是刚才那女人一样火辣辣的眼神。但只是瞬间的错觉一样,小甜甜回头和旁边的男孩说话了。
原来她也在啊?她也看到了我们第一次成功的演出。
“晚了晚了,人家不敢看你了。”大姐一脸风尘,继续吸烟了。
我满腹狐疑地又看了看小甜甜。那个男孩手持DV机正在向她展示录像。那应该是我们和老泡的现场吧?我心里一阵自豪。远远地,小甜甜像平常一样笑了,因为男孩某句过分挑逗的话而打了他一拳。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我搓干净手,正犹豫时,场子里喧闹起来——老泡的演出开始了。鬼子六和亚飞抓住我的胳膊,挤进了蜂拥向舞台的兴奋人群中。
老泡的吉他技术果然令人吃惊。电吉他的速度非常快,花样也多,准确有力,节拍感极强,动作干净漂亮,左手几乎是粘在弦上,右手的高频律几乎把吉他变成了小提琴。唯一的缺点就是并不好听,全都是音阶,听过之后也记不住什么旋律。但台下的众乐迷们还是为那些技巧一阵一阵地欢呼。“牛!”“好!”“帅!”我们乐队全体挤在舞台最前面呐喊,老泡之前小小地帮助了我们一下,我们当然要全力地捧场。尹依也很兴奋地给老泡鼓掌。我发现老泡面对台下无数的乐迷的叫好没有什么反应,独独频频地给我们这边抛媚眼。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我们当中唯一的女生尹依正在蹦跳着为他捧场,少女的脖子上两根美好的筋正因为欢笑而绷紧着。
在回程的大野地里,在呜呜的大风声中,亚飞狼狈地摔倒了,琴箱飞出去老远。我跑过去想拉他起来,却发现亚飞坐在地上无声地咧开嘴,两排白牙,他在笑!从无声变成有声。“嘻嘻嘻……哈哈哈……”他越笑声越大,搞得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起来,鬼子六他们也是一脸憋不住的喜气。亚飞拉住我的手一跃而起:“来来来,都过来都过来!”
他把我们拢在一起。“一二三!”我们四个拥抱着,对着满天的繁星一起兴奋地狂声大喊,“啊~ ~ ~ ~ ~ ~!森——林——万——岁!!!”
第一次收到了乐迷的字条说喜欢我们。
第一次听到台下的叫好声。
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成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