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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十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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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放慢速度,好好地宠溺自己。她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为什么男子会出现,她只是不希望有个话题像是空气中飞来飞去的尘屑一样让周围气氛都活跃和生动起来。
  “唔,真的没有什么确切的事儿,我从前也在这所学校读书。”男人被她这么一说,忽然有点不安了,十分认真地解释道。吉诺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脸,他如果超过了30岁,那么在这里读书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事。
  “你很久没回来看了?”
  “嗯,大概有十五年。”他说。
  “天,十五年那么久,你搬去了离这里很远的城市?”吉诺惊讶地问。
  “嗯。”他回答。
  “现在回来看到,很动情吧?”吉诺依着他的神情,猜测道,不过她却是无法体会的,对于这所学校的一种眷恋,她只是想着赶快离开,仿佛这是在梦里都拖累她逃跑的沉重尾巴。
  “变化并不是很大。”男人想了想,十分客观地评价。
  “唔,十五年前,”吉诺想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爸爸也在学校里的,你见过他吗?”她问。
  “他是做什么的?”这个时候已经是上午太阳最好的时候,整个冷饮店里撒满了金沙子般的太阳光。男人把身体慵懒地靠在椅子背上,和蔼地看着她,悠悠地问。
  “他——好像也做过老师吧。”她却忽然感到说起父亲根本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男人点点头,没有继续问,隔了一小会儿,又喃喃地说:
  “我们那个时候体育课是跳马的。”他再次提到跳马。
  “是吗?但我好像从来没在这学校里见过那东西。”吉诺说,她感到了这个男人对于跳马有着非同寻常的留恋。
  男人点点头,趣味盎然地继续说:“我们那个时候是男生一大组,女生一大组。围成个半圆的圈子。轮到谁跳谁就走到助跑线前面,助跑,然后一跳。”
  吉诺点点头。
  “女孩儿们都不大敢跳,老师都得在旁边扶着,跳过来的时候抓她们一把。”男人继续说,显得有些兴奋。
  吉诺又点点头。她实在不懂这项体育运动究竟有趣在哪里,值得他一遍又一遍这样地回味。但是她也觉得这个男人在沉湎于对于这项体育运动的回忆中时,格外地动情。因为动情而流露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稚拙。
  “就是这样,先助跑,跑,跑,然后到了大约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开始起跳,双手一撑,嗖的一下就飞过去了。”男人像个体育老师在给学生讲解动作一般地,认真地说着每个分解动作。他说的时候两只手还在比划,流畅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半圆的圆弧。吉诺看着他在看自己,就又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学会了。
  这个时候,吉诺听到男人手腕上的电子表啪嗒一下弹起了盖子,然后吱吱地叫起来。她才注意到男人带着一块已经落时的,大约是在十几年前孩子中流行的卡通电子表。电子表有个做成卡通动物图案的表盖,表盖上的塑料漆基本已经磨光了,现在根本无法分辨是个什么动物。黑色的塑料表壳就像个开了口的蚌,被一层一层地用浑浊颜色的透明胶带五花大绑起来,以免立刻散了架。表带也断裂开了,像一条身上被割满纹裂的待煮的鱼,软沓沓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男人听到手表响起来,十分平静地按了一下电子表侧面凸出来的按钮,扣上表盖,然后微笑着对吉诺说:

吉诺的跳马(6)
  “九点五十分,体育课下了。”
  吉诺有些吃惊他对于体育课下课时间的敏感。但是她更惊讶于他的微笑。他自出现到现在一直是十分严肃的,甚至是略带哀伤的。而他的微笑来得十分突兀,却竟如蒙昧少年般纯澈。
   尽管吉诺已经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是红豆雪沙冰还是吃完了。吉诺很担心男人提出来要走。她一点也不想回去。虽然她并没有觉得男人有什么特殊的魅力或者格外生动有趣,可是在她看来,他却十分可爱,哪怕是有点罗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体育课和跳马动作,哪怕佩戴着有些滑稽可笑的儿童电子表。何况她还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歇息下来的闲适。就是这样,像个成年的受到欢迎和照顾的姑娘那样,在日光和煦的正午,坐在玻璃亮堂堂的咖啡店里,微笑着,和缓地说着软绵绵的话儿。
  她于是做出格外兴致盎然的模样,问:
  “说说你从前的故事吧,我猜你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事实上吉诺并不确定男人从前是否有着丰富的故事,她只是看过这样的电影,一脸沧桑和落寞感的男人坐在年轻女人的对面,眼白浑浊而布满再多的睡眠也驱赶不尽的血丝。女人要听男人的故事,因为男人看起来幽深的回声婉转的峡谷一样引人入胜。她对男人说,告诉我你从前的故事吧。于是男人开始诉说,故事很长,也很忧伤,像个怎么也织不完的锦帕,渐渐渐渐地把女人织了进去,女人最后变成了锦帕上的一朵小花,镶进了男人壮丽的一生。吉诺的内心隐隐地触碰到了这样美好的一幕,于是她学着电影里女人的口气,让对面的男人也讲讲他的故事。
  “我的故事?那很单调,会令你失望。”男人说,但是他的语气有些犹豫,一场诉说在即。
  “没关系,就是随便说说,比如,你来这里之前在哪儿,做着什么。”
  男人想了想,点点头,同意说一说他的事。吉诺叫过咖啡店的女侍,她又叫了一杯拿铁咖啡,她听着吧台的咖啡机嗡嗡地转起来,而男人富有哀弥的磁性的声音漫散开来的时候,忽然觉得,生活是这样的美好,从来也没有,这么美好过。
  “你常做梦吗?”男人这样开始诉说。
  “不,几乎不做。”吉诺回答,这的确是个令她十分灰心并且感到羞耻的事情。她几乎没有一个梦,连对美好生活的臆想都是不曾有的,这是多么可悲的事。
  “嗯,”男人点点头,“我从前也不做梦,我是说,大概十五年里,我什么梦也没有做过。日子就像死去的人的心电图一般,是一条没有波纹的直线。”
  “嗯,嗯,是这样的。日子对于我也是如此,没有任何玄机,乏味地真想永远闭上眼睛打着瞌睡。”吉诺显得有点兴奋,她连连点头,她觉得男人的比喻太正确了,这正是她的感觉,日子就像死人的心电图。正是如此,然而却从来没有人因此和她做过交流,她也没有对此细细想过,每个日子都仿佛一个囫囵的枣,被她一点汁水也不渗透出来地吞食着。这忽然间被男人说破,她有些百感交集。
  “不过,”男人听完吉诺的附和,又说,“我最近开始做很多梦。忽然之间,做很多的梦。并且梦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回到从前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每天晚上一躺下,就好像套上了缰绳的马,身不由己地非得要到空旷的场子上跑上一遭,真让人着恼,最后终于决定回来看看。”
  “你是梦到这学校?”吉诺明白过来他梦得是学校。
  “嗯,是啊。”男人说。
  “那你梦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吉诺又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她的脸。” 他轻轻地说。声音像是发生在清晨的易被忽视的薄雾,却幽幽地漫过来,蒙住了吉诺的视线。
  “谁的脸?”吉诺疑惑地看着他,而他已经像是进入了一个深暗的山洞一样地,隔着薄雾,她看到他的脸色蒙上了一层从冰冷的大岩石上揩下来的尘灰。
  “她的。”他说。

吉诺的跳马(7)
  4) 他十分清楚,有关她的脸的梦陡然变得清晰是在母亲死后。上一个周的他的母亲死于肺癌。她在临死去之前的一段,忽然变得十分不安稳。她不停地在床上翻动,不断地穿过厚重浑浊的梦,清醒过来,用清楚得惊人的声音唤他,用力抓起他的手。他知道她要对他说什么,她是要他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座城市,不要再回到B城,不要去做不应该的事。她十几年如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已经令他十分厌倦。他一直忍耐着,他也知道,在她最后弥留的时刻他理应继续忍耐,然而却不知是怎么了,他忽然变得十分不耐烦,纵然是她即将死去, 他也无法被打动。他站得离她的病床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漠漠地看着她。他感到炎热,其实已经是秋天,他穿得也很少,可是他感到十分燥热和口渴。很多个小时里,他坐在医院外面的长椅上,精神亢奋,无法进入片刻的睡眠。在这些时候,他感到母亲好像是一块阻挡在他和睡眠之间的巨石。他现在被困住了,坐立不安,到处乱撞。他想也许只有等到她死去,他才能解脱,才能好好地睡下去。
  最后的时刻,母亲还在唤他,一遍一遍,她伸直的枯瘦的手臂,宛如藤蔓般缠绕住他的手臂,他被拉到她的脸前:
  “不要回去。”她的声音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有些恶狠狠。然后她收敛了呼吸。那藤蔓就像松弛的橡皮筋一样无声地垂落下去。
  他忽然感到了如释重负。
  他回到家整理母亲的遗物。他把属于母亲的东西都敛在一起准备烧掉。房子骤然变得空了,也陌生起来。他环视这套空洞的房子,怀疑这是否就是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曾是多么痛恨这房子,这里是暗仄的囚笼,潮湿得令记忆不断地生出森森入目的绿色苔藓。
  他一直记得在最初搬来的那些日子。来的时候,他带着一只被洗得空空的胃,几乎是在昏迷中,被母亲带到这里。他紧紧地把眼睛闭上,希望再也不用睁开。母亲叫人打好铁门,安装了三道门锁,阳台也严严实实地封好,两道相隔的铁栏杆近得只能伸出一只手,并且用厚厚的纱窗隔绝了外面的玻璃。家里没有刀具和任何利器,连剃须刀也不给他留下。他被关在一间用软布包了墙壁的小房间里。只有床和吃饭的小圆桌。他躺在床上,藏在被子里希望不要被劲猛的阳光照到。
  母亲一直陪着他。她总是搬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好恶,喜怒的表情。那时他已经不再流泪。他也终不能逃避地睁开了眼睛。他也直直地看着她。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对坐着,有时候听到隔壁的劣质音箱放着沙哑嗓子的男人唱出的情歌,有时候听到遥远的楼下街道开过一辆哀声大作的救护车。还有他的卡通电子表,作为珍惜的宝贝,他一直带着,他们听到它滴答滴答地响,像个穿破了尘世的木鱼,让他觉醒,让他在这里永远地沉寂下来。直到中午母亲走出去,他能听见上锁的声音——他被反锁在房间里。然后母亲下楼买菜,之后他能听到厨房里烹烹炒炒的声音,直到房门再次打开,母亲端进来几个盘子,里面是熟烂的蔬菜或者肉泥之类的东西,绝对不会出现整条带刺的鱼,因为他曾企图利用锋利鱼骨卡在嗓子口的办法弄死自己。
  甚至连餐具也都是塑料的,因为他也曾尝试过用瓷碟子的碎片割腕自杀。在他一次又一次为了争取死亡和母亲做的斗争中,他都以失败告终。而一次又一次,母亲改换着这个家里的一什一物,像是一个通过修筑自己的城池不断强大起来的首领。没有瓷器没有刀具,没有尼龙绳子没有沉重的铁器。她还给他吃药,让他没有力气挣扎反抗或者逃跑。他越来越难以得逞。
  他就在这狭促的房间里吃饭睡觉,用痰盂大小便,剩下的时间就是坐着,和母亲面对着面。他们一言不发,房间因为太静,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总是很急促,由此可知他仍旧活在对一些往事的沉湎和深陷中。可是母亲只是冷静肃穆地坐在他的对面,宛然是一尊值得景仰和膜拜的菩萨塑像。然而她又是如此寻常,只等着下一顿饭时间的到来,起身出去做饭。

吉诺的跳马(8)
  他若无其事地吃喝发呆,然后伺机自杀,他试过割腕,吃药,撞墙壁,企图跳楼吞咽鱼骨……可是母亲的力量是这样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划伤过,她被他的挣扎踢得伤了踝骨,可是她还是坚强地挽留他。并且她不对他大发脾气,她甚至很少言语。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腾,照常地收拾着残局。
  日复一日。直到很久之后一个大雨初晴的午后,暖和温好的阳光射进来,那一刻的眩目 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晖光端详着母亲的脸。他发现她已经老去了那么多,她曾是优雅而一丝不苟的女子,脑后的髻总是整整齐齐地高高挽着,在固定的位置插上一根绛红色镶满水晶颗粒的簪子。可是现在她的头发很乱,白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没有修过的眉毛上,像是好几季没有人过问的野草。她虽然这么端好静穆地坐着,可是他发现她毫无气力,纵是她努力地挺直身体,亦带着无法扳直的弯度向前倾斜。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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