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只是,我只是在委屈我的身体,它总是在欺辱中,最后连我也嫌弃它。
前世我的身体被一些混蛋糟蹋,我多么厌恶它,所以当我死去,我的头颅离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种隐隐而来的快感,我想它们终于分开了,干净的归入干净的,肮脏的留在肮脏里面。
我知道是一个道士要害死我,这的确很简单。二十四个时辰里,我的头回不上身体上,就会衰竭而死。然而他也没有什么错,他的莲花观已经荒凉很久,相信我的死可以重新使他的道观兴旺起来,也算我的公德一桩。
我还在那树杈上,我丈夫就在近在咫尺的房子里。我想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得跳出来,把一些话告诉他。我就这样飞了下去,这是我在多少个梦里想象过的情景,我终于飞下了那棵树,我第一次得以平视我的丈夫。
我贴着窗台看他,他很高大,肩膀宽阔,眉毛特别浓密,嘴唇也是极其饱满的那种。这些,都和我前世遇见的他很不同。唯一不变的是他宽阔的眉宇之间的一种祥和之气,那总能把我重新吸引回去,不管我走出多么远。
这时候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了我,他显然吓坏了,手里的毛笔一震,一团浓墨落在了白花花的宣纸上。我心疼极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用全新的纸写字,上面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一排又一排,每个字都应该是他的心血。我暗自怪自己还是出来的太唐突。
“你莫怕,我并无恶意,更加不会伤害你。”我这样对他说,心下觉得好笑,这仿佛是每一个女鬼都要对男子们说得开场白。
“你,你是鬼吗?”他颤声道,呆呆地看着这一颗女子的头颅站在窗台上。
“我现在是鬼了,不过我前世是你的妻子。”我想我得快点说完这些,我不知道他需要多少时间来接受下这个现实。我所剩的余生还能不能等到这男子再对我亲昵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我,又一团墨滴在了宣纸上。
我说:“我前世是你恩爱的妻子。可是前世我死去的时候身首异处,所以不能再投胎做人。可我仍常常惦念你,所以总也伴着你。”
他想了一下,壮起胆子问:“你怎地死去得这么凄惨呢?”
“你去京城考试就再也没有回来。镇上人欺负我,我就放了毒药去害他们。被知府大人施了那铡刀的刑。”
他愣了一下,低声说:“那我也太忘恩负义了,而你,也太狠毒了。”
我也愣了一下。不去理会他的话,继而笑起来,说道:
“这倒也是我的报应,那时我爹爹决意不许我嫁你,说你不是厚道之人,我日后定是要悔恨。他把我关在家里,逼我发毒誓。可是我还是跳窗跑去找了你,跟着你跑了。”我顿了顿,又说:“你可知我那誓言如何说的?”
他摇了摇头。
“爹爹,我若日后跟那王公子成亲,死后必身首异处,永不得安宁。”我说完了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就又笑起来。
宿水城的鬼事(3)
他有些感伤的看着我。他充满恐惧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怜恤。我就是喜欢他这样温情的表情,我记得前世的时候我很痴,看见他的温情的脸孔就忘记了发过的誓言还有受过的委屈。
我叹了口气,心下觉得也没什么再可怨的了,只是但愿他以后能过得富足也便罢了。于是我说:“你跟我来。”
我悬在空中飞了一段,在马厩那里停了下来等着他。他迟疑地走过来。我吸了口气,把目光从他破烂的鞋子上一开,然后说道:“你把这马厩打开,把里面的席子和草都抱住来。”
他照做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杂物都抱了出来,这时整个院子里尘土飞扬。但他还是已经能看到,在那马厩的最里面,有金灿灿的一片。他赶快地下身子钻进去。我在他的身后,不能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下震颤——他看见的是无数珍珠簪花,钻石钗子,它们中的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狂喜,回身对我说:“这些是你给我的吗,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吗?”
我说:“你用他们通络一下各级的昏庸考官们,凭你的才学,一定能中状元。这不是你一直渴求的吗?”
他喜极而泣。
我忽然哀伤地看着他,说道:“你若是真心感激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看见他连连点头,我才说道:“你能否去宫殿后面的坟场把我的尸身找到,然后把我的头和身体埋在一起。并且,你要在墓碑上写上亡妻之墓,永远承认我是你的妻子,这样阎王便知我并非无名尸首,我即可再投胎做人,他日我们便能再做夫妻也说不定。”
他点点头。
我说:“你要记得我违背了誓言的下场。”
三
这时候盲老人看看你,微微一笑,哑然道:“那无头女鬼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侧着头,藏满玄机的黠笑使你知道,肯定还有下文。可是你须再多添几枚铜板才能听到后面的故事:
话说皇帝在除去那女鬼之后,很久都心中悸然,有大臣献计:三公主已到婚配年龄,何不借给公主招婿这件喜事冲去宫中的鬼气?皇帝当下心开, 昭告天下,次月初五便在城楼上举行抛绣球招驸马,凡无妻室的男子都可参加。
后面的事,被这瞎子老人说得就更加离奇了:据说招亲那天的场面异常热闹。全城的未婚男子都来一睹三公主芳容,也想试试自己有没有皇室富贵的命。三公主果然没有使大家失望,出落得是倾国倾城,比她两个姐姐还要出色。很多已婚男子都暗暗后悔自己结亲太早,不然今天可以试上一试。
后来接到三公主绣球的人据说是个年轻的秀才,长得眉清目秀,穿得也是锦缎斜织,绣着丝边的长袍,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看出他不凡的气度,正是天生的状元相。人们都传那公主看清接绣球的人时,当即掩面而笑,她定是心中暗暗感激上苍赐了个如意郎君给她。而那俊面书生亦是大喜,他被欢呼的人群推着一直到了城楼跟前。
正在皇帝要命人打开城门,迎接新驸马的时候,围绕着新驸马的众人忽然惊呼,纷纷逃散,公主俯身看下来,也惨然大叫,轻衣飘飘地从城楼上面跌落下来,香消玉损了。新驸马愕然,他低头一看:但见手中那一团,哪里是朱红锦缎的绣球啊,那沉甸甸的,正是一颗头发散落,表情甚哀伤的女人头。
后记
她恍恍地觉得,有新的爱泊过来了,一定有,肯定会有,当然要有。她笃定地想。
爱至苍山洱海
结束这个集子的次日,我飞去昆明签售,然后决定去大理和丽江休息几日。从丽江回来已经是六月的末尾。北方的城市热得令人窒息,街道上行人总是很多,我站在灼灼的日光下,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不再属于城市。
女孩在大理城里仍是穿得那么繁复,层层叠叠的蕾丝小裙子,和服样式的绸缎小上衣,超过半数的手指上都戴着花花绿绿的戒指,被她那已经久居大理城的朋友取笑。她被笑得有 些窘迫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城市里一直是这样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活着。从来没有真的放下自己来半刻。她在大理渐渐学会简单,穿粗糙的白布衫子,当地纳西族老婆婆手工缝制的方口鞋,睡到中午时分才醒过来,刚刚洗过的头发也不必吹干,就甩着一串串水滴穿街而过去对面的CD店听音乐,选唱片。她越来越喜欢,会跟着音乐动起来。一贯喜欢乳品的她,喝着这里的酸奶就会觉得生活格外甜美,清早抱着从集市买来的大束雏菊,经过大玻璃橱窗的时候发现女孩的脸庞已经被晒成了淡淡的绯红色。她用小围裙兜了很多新鲜的杨梅回来,这里的杨梅可真是好吃,那么饱满,像随时涌出鲜血来的活泼的心脏。她还见到了很多小狗,喜欢极了,倘若从此在这里停留下来,她也要养一只,她一直这么想。
夜晚下雨,木头阁楼一有人经过就会突突地响。棉被有些潮湿,隔壁的人还在弹吉他,等着看欧洲杯的人一直还精神抖擞。小客栈的木头门关了,她出不去,可是她十分想要出去买东西来吃。最后只得坐在客栈的木头楼梯上,塞了一只耳朵的耳机里放着蒲达吧的音乐——她从未想到自己会那么喜欢这佛乐。这样的时日里,她记不清她写过的那些小说,里面那些错落的爱。真的就像她那久居云南的朋友告诉她的那样,到了这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忘却,什么也不再去想。
她渐渐睡过去,觉得终于可以卸下那些沉甸甸的故事和爱。她在想,她要不要就此停留下来,她是否舍得,那些2003…2004年她写进了《十爱》里的人和细节,那些郁紫或者深红的情绪。那些人,他们都来和她道别,不管她想不想要。她的摄影师,她的山寨里的隐士,她的含着女孩小脚趾的温情男子,她的精神错乱穿了裙子上街的小男伴,她的明确说了要带走她的游吟诗人……她爱他们,她把他们藏在这深深缝合的故事和爱里面,只在若干年后她不再盈润了,才敢一一拆出来问候。
像电影的结束,这本书。女孩在丽江的最后一日,坐在叫做蓝页的酒吧里看着三个男孩的乐队练唱。她坐在门口的桌子上抽烟。二十一岁,刚刚剪了宛如埃及艳后般的头,眼睛出奇的大。她从大玻璃里看到自己,就轻蔑地笑了——这女孩像一个谎,看似无与伦比的美好,可是谁也不会知道,她此刻已经空了,此前的一些爱全部被装进了一本叫做《十爱》的书,而这本书正在遥远的北京刷刷刷地印刷着,多么跳跃不羁的爱和情感都被生生地摁在了冰冷的纸上。此刻耳边有温柔的人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她感到有软软动着的,会说故事会亲吻的嘴唇像深夜海面的船只一样像她游弋过来。她竖起耳朵,想知道,还听到了远处推近的海潮的声音,这里靠近洱海。苍山,洱海,多么婉切动人的词,多么冷漠的人,都会不自禁地念起誓言和永久来。
她恍恍地觉得,有新的爱泊过来了,一定有,肯定会有,当然要有。她笃定地想。
又及:要深深地感谢花花果果二位姐姐,这本叫做《十爱》的书,坚坚实实地垒砌起我和我的这两位编辑之间的爱。我敢说,我们之间的爱是有史以来最深挚真切的编辑和作者之间的爱。还有我的小姐妹颜禾,这个姑娘仍旧和我换穿鞋子,彼此诋毁对方身边出现的男子,生怕有人夺了自己在对方心里那块重得不能再重的地方。最后要感谢爸爸妈妈,我明亮的眼睛来自他们,使我和你们,和我的文字对视的时候是如此坦诚真挚。
张悦然
2004年6月25日 午后于丽江蓝页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