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第2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黄达的舌头又伸了出来,惊讶地叫着:
“啊!一个班捉了四百多!我听说是一个排捉了四百多!
师长也是这个班捉的?”
“应当大大的表扬!这一回,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多得很啦!要叫文工团好好地编两出戏演演!”丁元善赞叹着说。
“查问一下那个班的班长叫什么名字!”沈振新对摇着电话的黄达说。
“连长叫'石头块子'!”梁波大笑着说。
“'石头块子'石东根!指导员是罗光,'黑皮'!这两个人都是打仗不要命的硬家伙!”沈振新告诉梁波说。
黄达的电话没有打通,总机说团部的电话没有人接。
“小胡!把我的马骑去,跑一趟!”
胡克领受了军长的命令,跑了出去。
沉默了一阵。
丁元善打了一个深长的呵欠。
“去休息吧!”梁波对沈振新和丁元善说。受了感染似的,他自己也吐出了一口长气,接着,沉重的眼皮便合拢起来,掩蔽着他那一对发着微红的眼睛。
战斗还在进行的时候,他们的精力旺盛饱满。对于他们,休息和工作、白昼和黑夜的本身几乎失去了独特的意义。现在,一想到一提到休息,身体的各个部分,就突然感到在几天来紧张艰苦的战斗生活里,遭受了过度的折磨,口干、眼痛,脑子象石磨在旋转似的,有点晕眩,浑身觉得干澡、疲乏、困顿。
他们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
留在屋子里的黄达,在军首长们走了以后,也伏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脸,呼呼地大睡起来。三一
当胡克把秦守本班捉了敌军一个师长、一个营长的四百二十一个俘虏兵的经过情形,汇报了以后,沈振新把正在播唱歌曲的收音机关掉,问胡克道:
“班上有伤亡吗?”
“牺牲了一个副班长,叫余仲和,党员,一个新战士,叫成在山。还有一个新战士张德来,受了惊吓,有点神经不正常。”胡克看着记录本回答说。
“班长叫秦守本,还不是共产党员?”
“不是。打仗很勇敢,管理方式不好,常对战士发态度。”
“发什么态度?为些什么事情?”
“我没有问他们。”
“常发态度的人,就不能参加共产党?态度不好,应当教育。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喜欢吸收一些疲塌塌的老实头入党!这种人成天闷声不响,什么人不得罪,上了战场就昏头转向。”
沈振新对着胡克责问说,脸上显露出有些气恼的样子,好象在他面前的胡克,就是不同意吸收秦守本入党的人似的。
“第四班打的也很好,抓的俘虏比六班还要多!这个班的班长是党员。”
沈振新的气恼平缓下来,听着胡克的继续汇报:
“班长叫张华峰,在吐丝口战斗里跟敌人肉搏,从敌人手里夺下来七寸长的小插刀子,把敌人刺死。连在公路上打突围,一个班一共捉了五百一十八个俘虏,里面有一个副团长、一个营长、一个副营长。”
“这是敌人一个完整的营。唔!一个班消灭敌人一个整营!
班里伤亡怎么样?”
“只有一个副班长金立忠带轻花,还在班里工作。”
沈振新的脸上突然焕发出光辉来,那种快慰的神情,使在他面前的胡克和警卫员李尧感到极大的惊讶,如果秦守本、张华峰他们在他的面前,他定会和他们紧紧地拥抱起来。他的身子在屋子里迅速地转了一个圆圈,两条颀长的臂膀象大雁的翅膀一样,豁然地舒展开来,连续地抖动了四五下,使屋子里的空气激动起来,好象有一阵风猛然地吹了进来似的,桌子上的几片纸张,都给掀动得飘落到地上去了。
“知道吗?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战士!英雄!他们就是英雄!”
从他的兴奋愉快的神色和宏亮的声音,可以断定这位军长真是喜在心头,笑在眉梢。他的部属的英雄行为使他感到了一个指挥员的幸福和快乐。从昨天上午战斗结束以后,他一直是快乐的。敌人全部被歼灭,他快乐;他这一个军在这个战役里俘虏、缴获最多,他快乐;涟水战役给予部队元气的创伤现在得到了恢复,他快乐。而现在听了两个英雄班的战斗情形所得到的快乐,更是一种异样的快乐。他的内心里激起了更深刻更真切的情感的波涛,因为他的战士们在和敌人战斗的时候,表现了最大的勇敢和优越的战斗才能,这是党和人民的骄傲,也是作为军长的沈振新不能不引以自豪的。
他在胡克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说:
“有了这些智勇双全的战士,我们就有了胜利!”
胡克走了。
沈振新走到门外,仰头望着天空。
太阳西下到接近了地平线,天边堆积着五颜六色的云霞。浅蓝色的天幕,象一幅洁净的丝绒,镶着黄色的金边。天幕上的那地云朵,有的象是陡峭的山峰,有的象是高背的骆驼,有的象是奔驰的骏马,有的又象是盛装艳丽的姑娘,它们在轻轻缓缓地移行、变幻。仿佛洞悉了沈振新内心的愉快,把从来就很少赏玩景致的将军,引入到美丽的遐想里去。
由于这些美景的触动,沈振新跳上乌光闪亮的马背,使马儿踏着轻快的碎步,奔上了昨天敌人突围逃生的山前公路。
公路上的沙土一阵一阵扬起,不少的人在这儿策马奔驰。他跑了两趟,感到有点疲乏,正要下马的时候,从他的背后来了一匹高头大马,大声嘶叫着飞跑过去。他定神一看,马上的人象一个国民党的大军官,头上戴着高檐大帽,两脚蹬着带马刺的长统黑皮靴,身穿黄呢军服,腰挂着长长的指挥刀,左手抓住马鬃,右手扬着小皮鞭,在疾驰飞跑的马上不住地吆喝着:
“嘎!嘎!”
沈振新没有看清马上的人的面貌,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在人马消失以后,问李尧道:
“是刘胡子吗?”
“有点象'石头块子'!”李尧不肯定地回答说。
沈振新下了马,不惬意地坐到山坡上。
那匹高头大马又飞跑回来,马和马上的人卷没在沙土里面,迎面的所有马匹都慌忙地闪避到路边上、麦田里去,惧怕受到凶猛的冲撞。
“叫他下来!”沈振新对李尧说。。
李尧站在公路当中,向急驰而来的人马不住地挥手,高声喊叫着“下来!下来!”可是大洋马一股劲地奔驰过来,对路上的人的挥手大叫完全不理。李尧见到大洋马,那股凶猛直冲的不顾一切的野劲,使他惶惧地赶紧跑让到路边上,撕裂着喉咙干叫着:
“石连长!石连长!请你下来!……”
马和马上的人从李尧的面前冲了过去,沙土夹带着一阵狂风扫荡起来,猛然地扑向李尧和坐在坡上的沈振新,迫使他们紧紧地闭起眼来,两手掩着口鼻。
马上的人发现了有人叫喊,但是不知叫喊哪一个,也没有认清那个叫喊的是什么人,更没有看到山坡上坐着的是军长沈振新。他太得意太兴奋了,大洋马四腿飞悬,好象驰骋在云端里面。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威武气概,在这个时候,表演得最为出色,一切在他的眼里都不存在了似的,他哪里会顾到别人的叫喊。
在跑下去好远以后,他才缓下马蹄,回头望望。被逼到路边去的李尧,又站到路当中向他连连挥手,大声叫喊。
他知道是有人喊他,便回过马来,使马儿踏着碎步,轻松地颠了回来。为了保持他那威武的姿态,他把歪了的大檐帽子扶正,一只手抓住拖挂到马腹上的指挥刀,大檐帽下面的两只眼睛,威严地望着挥手叫喊的人,在他和挥手叫喊的人接近到面前的时候,他才认出那是军长的警卫员李尧。“你这个小鬼!狂喊大叫的,比我这匹大洋马还叫得凶!”
骑在马上的人,抖着小皮鞭子,对李尧嬉笑着说。
“真象个大将军!下马歇歇吧!”李尧翘着大拇指,用带刺的语气说。
“象大将军吗?嘿!美国装备!威风不威风”他仍旧骑在马上,挺起胸脯,得意地问道。
“威风!威风!真威风!大将军八面威风!嘴上画一道胡须,象李仙洲!”
“李仙洲嘴上有胡须?捉到了?”
“听说的。”
沈振新看到石东根骑在马上的那等神情,晕糊糊醉醺醺的,完全是一种得意忘形的样子,觉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李尧料到石东根要吃军长的“排骨”①,石东根的这副形象地引得他继续地逗趣着说:
①“吃排骨”是部队中的讪语,就是“受批评”的意思。
“这套衣服正合身,再加上这一双大皮靴,一把指挥刀,哎呀!石连长,要?来,才有意思!”
“你不要说,照相机我是缴了一个!”
沈振新忍耐不住,恼怒地说:
“你看你那个形象!”
石东根猛一抬头,看见军长坐在山坡上。
“军长在这里!”他这时候才下了马,向军长姿式不端正地敬着礼,面带微笑地说。
沈振新没有还他的礼,石东根的手在额角上停了好久才放下来。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了,两只眼睛望着地上,脑子里也就推起磨来。
“我问你,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沈振新问道。
石东根转过脸去,侧向着沈振新,规规矩矩地站立着,没有回答。
“我再问你,你是解放军还是蒋介石匪军?”沈振新的声调提高起来,语音里的恼怒情绪更加明显。
石东根的头低了下来,垂下了两只手,马鞭子跌落到地上。
“我还要问你,你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你觉得美国装备威风吗?戴在头上穿在身上神气吗?你觉得光荣,我看是可耻!”
石东根摘下了帽檐上缀有国民党党徽的军帽,用力地摔到地上。
沈振新下了山坡,走到石东根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向他的鼻子,他哼了一声,然后语气比较平和地说:
“打了胜仗,消灭了敌人,当然要高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高兴法!你看你,喝了多少酒啊!你的连长当的不错,出了两个英雄班,一个连捉了一千多个俘虏,按照你的战斗表现,倒也够得上做一个英雄。照你这个昏昏然的样子,你就很危险!你就不配做个英雄!连个普通的连长恐怕也不大够瘢』褂泻枚嗪枚嗾桃虻模∫煤玫靥ぬな凳档卮⒘繁?研究研究战斗经验,有时间,读本把书!”
今天下午,团部举行了干部聚餐,庆祝全军和他们团的空前胜利。石东根连在全团的连队里是战果最大的一个,他自己的兴致很高,大家也把他当作了“攻击”的目标,这个祝他捉的俘虏多,敬了一杯;那个祝他捉了个师长,敬了一杯;有的为他的四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有的为他的六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还有的为他的全连打得好,连长指挥得好干一杯,……这样,一杯一杯又一杯,石东根就来者不拒喝得个烂醉。但是,他却说他没有醉。“你们说我醉?我去跑两趟马你们看看!”大家当他是说着玩的,而他却跑回到连里,穿起缴到的国民党军官服装,佩上指挥刀,骑上了高头大洋马,扬起小皮鞭子真的去跑起马来。
不料,被胜利和酒所共同陶醉的石东根,正是屁股悬空在马背上,跑得风驰电掣十分快意的时候,恰巧给军长沈振新看到,并且这么严厉地对他责训了一番。
石东根的醉态,好象有点清醒过来。慢慢地抬起头来,羞惭地望着沈振新。他的酣红的脸变得蜡黄,眼眶里渐渐地涌上了泪水。
“你没有事情做?我给你事情做!在五天以内,把你们这个连的战斗,以四班、六班作为重点,写出一份总结来,送到你们团部!也送一份给我!”沈振新象发布战斗命令似地说。
“指导员上医院去了。”石东根咕噜着说。
“你不会写,我派人去帮助你!”
“我保证完成任务!”
“回去!”
石东根脱下国民党的军官服,放到马背上,指挥刀拖在手里,刀鞘擦在沙石路上,发着“吱吱嚓嚓”的响声,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拖着沉重的腿脚,牵着大洋马默默地走向驻地去。
大檐军帽、马鞭子他没有拾起,遣留在路边上。
“把缴到的东西,惩辰晒?
沈振新望着石东根的背影大声地说。叫李尧把帽子和马鞭拾起来,赶上去送给了石东根。
晚霞消失,天空里跳跃着星光。战争以后垢战地上空,显得十分清朗、平静。一架蒋匪军的大运输机,象幽灵似的发着呜呜咽咽咽的悲泣声。
在沈振新回到驻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