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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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阴暗的气氛一扫而光,爷爷宣布开禁,别人家过年的高潮已经过了,爷爷就开始大张旗鼓安排购买荤素年货,张罗全家改善生活,里里外外算过,其实钱物没少花,他就是咬牙不过年。让我父亲记忆深刻的,是我爷爷在正月十五的日子总是请“谢酒”,常年为了家族劳动的雇工、帮工,佣人。来者听说是五爷请客谢酒,诚恐诚惶地乐于赴宴,要知道,在那个乡间方圆多少里,能够和五爷聚餐是他们的荣誉,日后炫耀的资本。席间,爷爷一展紧锁的眉头,谈天说地,讲古论今,种地,养禽,巷里新闻无所不谈,酷似一次娱乐集会,有时还吹拉弹唱来京戏,农人都说五爷没架子,虽不会农活儿,可仁义和气,又有知识见闻的。
五邪之四是不走亲家,奶奶的娘家离着就是14里地,来去一天,可爷爷从不走动,也不让家人走动。在老家,简直就是一个四六不懂的东西。我父亲和所有男孩一样,自幼喜爱鞭炮,盼过年馋的就是鞭炮,当时乡间风俗,结婚三年内,娘家来送年礼,一定要有一挂一千响的小鞭炮,还有其他的炮打灯,二起脚,千字头,万字头、大礼花的大鞭炮。送来的年礼,理所当然归孩子享用,拿到了大鞭炮比过年还高兴。不料,爹就是不让收这份礼,儿子不敢言语,抹着泪水偷偷看别人用蚊香点火,先喷出火花,映红了雪地,继而是凌空炸响,响声从树梢飘到山谷,而他,只能孤独地大哭一场。我想,他们父子之间的仇恨就是从这生根开花的。
五邪之五是不会算账。爷爷治家倒是严,管家可说弱智,按说他辅仁大学毕业,学习包括经史义理之学,西方科学知识文、理、法、商、工五科,都不偏废,可也奇了,满腹经纶的爷爷,算数能力很差,在乡间传为笑柄。他一生不会打算盘,不会记账。偏偏我奶奶精明是精明,又是个文盲,把个硕大的家产经营得落花流水,不怪时运混乱运气不佳,两口子在账目上可以说都是睁眼瞎,我父亲的算数遗传了老子,同样颠三倒四,童年上私塾,舍学,被打板子,罚跪,算数还是不开窍,一头雾水,放假回家帮助爹爹理财,人家账目单据做手脚他闹不清,当铺里的当票横竖看不懂。糊涂父子加上一个文盲女主人,他们的财产让管家和亲戚、借债人,巧立名目,渐渐地蚕食了去。最后,索性捐献给了革命和抗战,一了百了。爷爷一生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就这么一次算账算得还挺明白,无产阶级还真的让人摆脱了枷锁,获得了解放。我奶奶被人称官娘子,可她一辈子没沾光享福,他们永远担惊受怕,饱受了委屈辛酸,无处述说。他们在贫病交加的时候,奶奶总是对不会算计事埋怨他,而爷爷不以为然,他振振有词道:当年要不是我把家产献给革命,土改就是大地主,就更难活命了!
奶奶细想老头子说得有理,不做声了。总之,我爷爷的“五邪”,力反封建是一杆大旗,骨子里敢为人先,不是革命是什么。他把什么都献给革命,可说是始终不懈地与俗人抗争的性格使然。
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无法选择什么时候生,可一个人选择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死亡却是至关重要的。爷爷的死亡就证明了这一点。
母亲在日记里写道:嫁给了苑志豪的那一天起,也就与苑家的一切血肉相连了,我的灵魂与三代男人的命运从此撕扯不开。
第一部分
第二章(7)
变 脸
接下来发生的,便是缠绕他们一生、老说不清的那关键时段的事了。
我母亲日记里说:婚后由于同志加战友的特殊关系,总不好意思称呼公公或叫爹,怎么都开不了口。地下工作打交道开始,我称呼他为“心如居士”。老人喜欢这样称呼。就像他称呼我白莲,这样的称呼,将延续到死亡。回想在那样激荡的年代,我们一家人当时神出鬼没,各忙各的,没在一个屋檐下待过,没在一张餐桌吃饭。不过,苦是苦,这是我们一生最好的时光。家族革命者,后来每个人使用的全是代号,再没用过父母给予的真实姓名。姓什么的都有,真可谓脱胎换骨。
白莲的代号荣耀了母亲前半生。脱胎换骨不仅是姓名代号问题。走出大家庭洋学校的她,起初又羞涩又胆小,可腥风血雨的日子,逼着她学会仇恨;去战火夷平的乡间,有如置身寸草不生的荒漠;穷乡僻壤,她要像小草在石缝里生长;噬血的环境迅速打磨了她的神经和勇气,渐渐的,她学会用大家闺秀本性并不喜欢的方式活着。她就这样不知不觉成了一个男性化的勇士。
从此,母亲的个性具有了传奇色彩。
母亲和小姑是一对姑嫂搭档,两人正值青春妙龄,形影不离。母亲个子瘦长,有1。75米,高过姑姑半头,脖子长长的,浓眉大眼,显得冷峻坚毅。而姑姑则是丰腴,弯细的眉毛,温顺而喜气。为了行动方便,母亲结婚没几天,剪掉了心爱的辫子,改成地道男人装束。姑姑还没恋爱找婆家,花袄黑裤,一根大辫子油亮亮。任务需要外出时常化妆,身份变化时而是兄妹,时而夫妻。我母亲化妆成男子,姑姑呢,时而媳妇样儿盘头抓个发髻,时而姑娘样儿梳辫子系头绳。她们沉浸在各自的角色里,不知情的老百姓,都认为她们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对。两人对外的代号:母亲是白莲,姑姑叫红霞。
母亲说,我们“两口子”没日没夜地疯跑,就像两只小野兽。走到哪老百姓家尽量少打搅,夏天都睡在山石上,冬天住老百姓的灶火间,铺上一层苫草,女人把棉衣脱下来,盖在身上,依偎着过夜,觉得比家里的锦绣缎子被差不多一样暖和。
1941年反扫荡的时期,母亲和姑姑大多时光只能生活在见不得阳光的地洞,她俩如同鼹鼠,游动在平原一带,家家户户地洞、地下室,猪圈、茅坑垒成的地洞,牛槽子石板下的地洞,还有大饭锅地下,水井底下,夹层墙,坟地里等等形形色色的地洞。她俩早已习惯了昼伏夜行,在地洞里依偎着写文件,光着身子抓虱子,吵嘴,甚至小声唱歌。我父亲不止一次嫉妒妹妹,说你俩在一个又一个的“洞房”里耳鬓厮磨,姑嫂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大于新婚夫妻。当时,仅有很少的几个房东大娘知道她姑嫂的真实身份。更多的时候,她睡觉不离武器,时刻放在怀里,可以说,枪支是白莲忠诚的配偶。夜晚出击时,她打仗异常勇猛顽强,不仅骑马骑得漂亮,枪法也特别准,准确的枪法远近闻名。不管她做什么,无论到那儿,瘦高、不知疲倦的她身边总是跟着安静、寡言、甘于服从的姑姑。她们结成了不可征服的一对。
白莲与红霞与上级是单线联络,她们是一对侠客。
白莲越来越显示了大将风度,她永远不慌不忙地决定行动方针,总是凭着女性敏感的先见之明,直觉判断找到恰当的接头地点与安身环境。无论碰头,开会,搜集情报,还是侦查了解敌人据点、清除汉奸,白莲总是先走一步,然后,急躁、毛糙的男联络员才匆匆忙忙地来到她们俩的中间就位。是白莲的机智勇敢一次次地化险为夷,摆脱暗夜与死亡的追逐。在曙光升起的辉煌之中,白莲红霞才挥舞枪支和剑告别。
假使前来联络接头的是心如居士,情况另当别论,爷爷的机警、缜密,与她们之间的行动配合,总能成功的,她俩与他的合作天衣无缝,从未因欠周密而显得不完美。他们仨人是本能、默契的忠诚,他们的合作是那么平衡,沉着,也是那么严密,对称。
白莲经常骑大马走夜路,红霞搂着她的腰,马蹄哒哒划破了荒凉寂静,这匹黑色大马,加上脸色黝黑的两位骑士,老百姓看了,不免感到突然,受到惊骇和震动,这种恫吓的效果有时极有好处,会让很多顽固日寇和无耻汉奸吓得失魂落魄。凭借着两个人制造的传奇,完成了很多似乎不可能实现的打击目的。
如果她俩接到某个除奸暗杀密令,白莲便以另外的方式来执行。她俩接近那个村子后,白莲便让红霞事先下马,将其掩蔽在适当位置。风声呼啸,当女孩的耳边传来了一下枪击声,黑马一闪,她已返回眼前,一边抽打马,一边伸手一把将红霞拎起来,放在马背上。常常在夜晚的梦中,她俩被恐惧惊醒,起身四顾,洞穴中仿佛浮动着鬼魅的影子,她们毕竟是女人啊。所以,白莲从来不让红霞与谋杀对象正面相对,她想方设法去保护小姑,尽管白莲只是比她大一岁。策马回到驻地,仰望着纯净淡色的苍穹在眼睛上方晃动,白莲暗暗发誓,绝不能与亲人提起谋杀目标的事!
母亲日记写到这里,她似乎心情复杂地说:是的,当时我们的任务是杀人——制造死亡,后来,我简直无法说清应当不应当以此为自豪?
那些日子在母亲记忆里是永远是灰色的,今天我还能不能活着?结婚不久,白莲怀孕了。为掩盖身体的变化,穿着更加肥大的男装、男鞋,继续风风火火地忙碌,孩子从母亲腹中开始跟随她东奔西跑,穿行在山川峡谷。孩子在妈妈身边,母子俩都吃尽了苦头,如同一个包裹,有时走路抱着,骑马就背上,跑路便夹在腋下。若是在生人面前,便由姑姑抱在怀里,看上去他们是平常的三口之家。1941年秋天,白莲生下女儿没几天,她和红霞在一个老房东家,与县委邹靖国、与山前的干部开会,正说着,有人报告说鬼子来扫荡了,烽烟滚滚地进了村子。根据以往经验,母亲只能搂着娃娃躺在炕上,房东就说是儿媳妇坐月子,大娘还在床前倒下了剩饭剩菜,意思是病人吐的,门前挂上了红布、艾草叶,象征着病人产后病重。大娘让自己儿子拉着邹靖国、警卫员、红霞往村子外面跑,一直跑到小河潭旁的水洞躲藏起来。白莲发现文件钢笔来不及埋藏,灵机一动,塞进了女儿的尿布里。所幸,敌人没仔细搜查大娘家,炕上的母女躲过了一劫。这种日子是家常便饭,母亲说我大姐从襁褓里就参加了革命,她的尿布和屁股下藏过无数次人命关天的重要文件!
被敌人通缉的姑嫂俩神秘莫测,难寻踪迹。敌人只知道让人闻风丧胆的白莲、红霞是一对儿夫妻。一传十,十传百,夜风以柔和的飒飒声抚摸她们面颊的时刻,沂蒙山老百姓也在温情地念叨她们的名字。蒙山一带有个土匪头子,外号叫瘤子哥,他本姓刘,偏巧脸部腮帮长了一个大瘤子,此人出身寒微奸诈残忍,纠集了很多帮会,形成了一股地方武装,横行乡里。上级了解到他尚有些蛮勇义气的倾向,对日本人若即若离,况且武装精良,希望能想办法派人沟通,搞一点枪支,白莲姑嫂俩摸清了情况,便化妆大胆前往。
母亲带着小姑趁着夜色,骑马直接闯入他们的寨子。勒紧缰绳她便直呼其名,然后自报家门,喝道:“我们是白莲红霞,要求面见瘤子哥!”
仰头看她俩几个瘤子哥的小蝼蝼,顿时都愣住了,黑暗中,看她们的眼神,惊讶,闪烁不定,还有几分景仰的躁动和兴奋。瘤子哥蹿出来,对她们俩表现得格外谦卑,他们仰视着两位骑马而来的传奇人物,不急不缓,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神。他们哪想到深入虎穴、看似表面镇静的白莲,紧张得腿上肌肉都在哆嗦,可笑的是土匪们竟没发现对手是两个女人。结果哪,自然十分令人满意。那次谈判,白莲斗智斗勇,她心中有数,她的底牌是怀里揣着一包大烟土,凭借这份见面礼,她敲开了土匪的大门。而这烟土是早先打仗,缴获一个富豪的赃物。白莲是有备而来,她投其所好,根本没论什么抗日救国大道理,实实在在做成了一桩买卖。这买卖就是一场赌博,一点闪失不能出的赌博,一来不能暴露她女人身份,二来他们是土匪,贪财好色、欲壑难填是其本色。事后,爷爷知道此事吓坏了,要知道,苑家俩弱女子身价高得吓人,敌人悬赏每人一万元!远比几捆破枪破炮值钱。从这个意义上讲,卖地已卖成无产阶级的爷爷,可谓家财万贯。白莲与红霞的人头,立马可能被这帮匪徒割去邀功。
月光下,瘤子哥他那小偻偻们纷纷出来,挺胸瘪肚地站立,高举着火把,目送两位来宾渐渐远去。之后,四下里老百姓猛然传出了一个惊人消息——白莲、红霞,是土匪瘤子哥的亲兄妹!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愈来愈离奇地衍生出一个个细节,神乎其神。所以,豪爽侠客的面目,也是我母亲众多形象之一。
就在白莲、红霞和敌匪打交道的时候,我父亲也用假名代号被派遣去搞统战。不过,他们不在一个地区,彼此根本不知对方的生死。父亲用过诸多乱七八糟的假姓名,惟独这个名字很容易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