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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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餐时没到位这个事实,就让他瞪眼。若是你在黄昏回家晚了,你根本别指望他会关切地问一声。你不仅得道歉,还躲不过他审视你从头到尾的每个细节。审视之后挨骂:衣服脏了,头发该理了,书包呲了,鞋子翘着,窝囊,不精神,指甲长,眼眵,鼻涕,泥沙,草叶……什么都让他不顺眼,什么都数落个遍。尽管你不打架,不欺负人,不干坏事,相反,你可能做了一件好事,可能在学校出黑板报,打扫卫生,擦玻璃,可能在红领巾活动小组,可能赢得了一场球类棋类比赛,你小小胸膛盛着满心的快乐急不可耐需要亲人的鼓励和分享。可你都不能开口,哭诉申辩都没用,他不关心。他只是进入了自己的内心角色,按照自己的情绪逻辑行事。你违反了他的戒律,打乱了他即将训话的心态,你就成了他杀一儆百最好的反面教材。所以,我从小和朋友们做游戏,总是个最讨厌的伙伴,因为我总在兴致最浓的游戏高潮抛下朋友,破坏集体,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惶惶而逃。我常急急地问:到点了?我回家吃饭了!吃饭?你怎么就惦记吃饭,贪吃鬼?我在伙伴的眼里就是一个贪吃鬼。为了能够在餐桌上象牙筷子响起的瞬间出现在父亲面前,我不知在奔跑的路上跌破了多少次腿,流下了多少血。
好了,数落完后他终于示意你去房间喘息换衣了,你还需动作快,你是大家饿肚子恨恨等待着的最后听众之一。数落你还只是父亲训话之序言,大家温顺沉默,宏大主题在后面继续狂轰滥炸。自然,他拯救不了心灵,也给不了你什么力量,我们已习惯了他呼来叱去。要想让晚餐不至消化不良,表面上必要装作温顺。越是讨厌他的话,就越是装作比平时更加专心倾听的架势,害怕大祸临头的威胁,使得我们更加温顺,更加谦恭,更顺从他的霸气,好似我们很乐于聚在一起,很乐于享受大家庭这种“宁静”的晚餐。不过,父亲对表面关系是不满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威信没逐日提高,他更需要谄媚的眼光和赞叹,所以,无论谁神经质的不安就会导致他发火。他规定餐桌上不能说话,嚼东西不能叭唧嘴,喝汤不能出声,筷子不能碰到碗碟上,夹菜时不能从别人手臂上跨越,吃饭时衣袖要卷曲,也不能站起身取菜,不能议论厨艺……评价菜的资格,仅限于他本人,这个菜火候大了,色彩乱了,汤多了,醋少了,白胡椒陈了,丁香味重了,每道菜他总有点评。有一次我吃得高兴了,竟然忘了家规,对保姆说,阿姨,这个鱼好吃,明天再多买点吧。父亲当即用象牙筷子狠狠敲打我的手,我疼得掉了筷子,手背上顿时爆起了两条红印儿。就这样,父亲的口味决定所有人的口味,他热爱的食物我们必须学会热爱,他讨厌的东西我们最好不要向往。否则,这盘菜可能就是今天晚餐不愉快话题。比如,茭白、鸡毛菜是他讨厌的,偏偏是母亲的最爱,父亲总谴责茭白怎么怎么没营养,鸡毛菜是农民用大粪水浇,怎么怎么脏,说得餐桌上的我们感到阵阵恶心,既而产生厌恶和排斥。父亲是雄辩的理论家,他的话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具煽动性的演说。
父亲训话其实蛮辛苦,他的话题无奇不有,常常是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牢骚、知识、掌故、见闻、日常琐事,信马由缰,可不被欢迎和重视。兄妹们不抬眼瞥他,而把眼睛盯着感兴趣的菜上埋头紧吃。父亲的自言自语是白费劲儿,与他声音抑扬顿挫反差的是,所有家人都面无表情,各自想着心事。于是,他的训词就像晚间的定时广播,代表着我家对外的形象,向周围邻居发出了信息,他们家人是多么亲密无间而幸福啊!他们家人总是热闹,有那么多的话题展开议论噢。如同国家某个历史阶段,举国上下只有一个声音。父亲那洪亮的声音领导着我们家人,成为晚间明亮灯光下不可或缺的背景,固定节目谈话“脱口秀”,不在乎交流反馈,有独白性质。父亲坚持着灌输他的东西,日复一日,不在乎这个努力毫无成就,孩子们都是两眼空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大约,父亲最后意识到孩子温顺听他训话这一事实,证明他并非是训话,而是看他表演。就像如今的儿童边吃饭边看电视卡通片。他自恋,更有表演欲,否则,他为何经年累月调动他的潜质,倾泻他的知识,抗击听众的漠然。只不过父亲的激情与亢奋,与我们年龄的烦恼不合拍。我们疲惫不堪地拒绝着,拒绝不顾忌年龄的狂轰滥炸。父亲将所有儿女视为一群士兵。我们没有童年,我们从离开襁褓,奶瓶,到长牙吃饭,一下子就跃进到了成年时代了,坐上餐桌就是踏上了社会。
古代许多名人家训,《颜氏家训》《聪训斋语》父亲都让我阅读,他钟爱的是《曾国藩家书》,不厌其烦让我们熟读,有时他大段抄写下来,给孩子当作小楷临摹,练字读书一举两得。他不止一次地唏嘘感叹,是命运的抛洒,致使他人生无所成就,留下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万般悔恨,否则,他讲过的那么多警世后人的家训,也会流芳百世。
有这么个说一不二的老爹,你有什么办法,母亲遗嘱让他惊着了,葬礼的仪式只能听他之命。母亲踏上天国之路的最后一程,依旧不得安宁。
第一部分
第二章(3)
父母爱情
这个春天的黄昏我一个人走在康平路上,小雨凉凉浸在脸上。以我看来父母的一生没有幸福可言他们一生都是笼罩在悲凉之中,如果隐去不同色彩的社会历史背景,或许有过隐秘的、想像的快乐。有时我宁可相信他们曾是幸福过的,我多么希望父母的爱情如同诗里写的,有着一种缥缈而绵长的亲情与挚爱,隽永,淡淡的。
那个黄昏直至今日我都不知该怎么叙述父母的爱情故事,之所以强调是“我的叙述”,是因为我不愿复述父亲的版本。
母亲日记里写道:苑志豪尽管你恨他,可我们爱情的缘份应该感谢心如先生。
心如先生就是我爷爷。从日记里我才知道尽管爷爷这人脾气坏,治家严,读了一辈子古书却把我父亲送进了洋学堂,洋学堂里才有自由恋爱的土壤。进泰安城里的育英中学,还得感谢我父亲本家的一个堂哥,名叫玉岷,他起先在北平念书,蒋冯阎大战,乱乱哄哄的让家里人不放心,转回来在育英中学教书。他常往上海的一些刊物投稿,也给表弟看了很多新书,比如有鲁迅的《呐喊》《彷徨》还有《史的唯物论》《辩证法》,那些新思想让小表弟眼睛放光。学校教语文的谢老师与爷爷是辅仁大学同窗,又与玉岷哥是朋友。他教书的课堂特别活跃,自然喜欢活泼的苑志豪。刚刚念初二,老师从课堂教学中引申到了在当时一个敏感话题:关于自由恋爱和包办婚姻,他说支持“自由恋爱”的请举手,全班同学默然,只有苑志豪一个人把手举起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其实他说根本不懂得自由恋爱如何进行,瞎冲动而已。夜晚,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就秘密开始“自由讲坛”。玉岷哥见识广,大讲赤都瑞金,陕北朱毛红军的事……
当时,冯玉祥在泰山隐居,住在普照寺,他手下的很多军官子弟与苑志豪同窗。有一次,冯玉祥先生来学校讲话,讲的都是抗日救国的道理,浅显易懂,苑志豪坐在第一排,看到他坚定的目光,军人的豪气真让人热血膨胀。走时他给学校题写一幅对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散会了,苑志豪也挤到前面请冯先生题字,他很想表示自己浴血疆场,救亡图存,报效国家的志愿。柏香茗当时也是个小听众,也挤在人群里请冯先生签名,只是当时她与他还不认识。他只是瞅见一位小姑娘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声音特悦耳,一看就是个深闺小姐。挤着挤着,被人家碰掉了钢笔,苑志豪拾起来递给她,她一笑,有些慌地涨红了脸,苑志豪也是愣愣没说啥,这就有了第一回印象。
第二次看见她,是燕飞草长之季的泰山脚下。春天组织一次春游,平日学校分男女生部,毕竟有些封建,讲话交流的机会不多。苑志豪和乐队奏乐穿城而过,他们是学校童子军,身穿整齐的校服,满街人士观看,那真是神气得很。春游的队伍,女生里有一个女孩个儿最高,在队伍里露出了半个头顶。高大,秀丽,辫子乌黑,性格也是活泼的。苑志豪向身边的同学邹大伦打听,女生里那个高个儿叫啥?邹大伦说她叫柏香茗,是县太爷的大小姐。正说着,她回眸望见了苑志豪,浅浅地笑,苑志豪无端地脸红了。那天春游,玩的吃的什么苑志豪都没记住,他糊里糊涂还丢了一支宝贵的钢笔,就是冯玉祥先生题字用过的钢笔。可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柏香茗。第三次见面,苑志豪惊奇的是一个女子会打篮球,还投篮很准哪。再后来,俩人经常参加学校的演剧队,演出文明戏,台上又遇到她,她会吹箫,一曲《苏武牧羊》吹得让人掉泪。苑志豪会京胡,见面好像就有默契了,闹得他一刻也不得安生,他晚上对着星星一遍遍说,我苑志豪和柏香茗自由相爱了!
后来,感谢邹大伦搞的恶作剧,让他们俩的关系有了进展。
事情是这样的。苏一亭和柏香茗家住邻居,入学校后,有人胡乱吹风,认定了苏一亭和柏香茗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两家世代同好,门当户对。事实上他俩是很熟悉的邻居,从没感情来往过,人家苏一亭爹妈早就给他定了亲事,对方女孩爹爹是个大军阀,和山东的韩复榘还是亲戚。苑志豪和邹大伦等同学早就知道苏一亭不喜欢这门亲事,摆脱又摆脱不了,苦恼之极。他恋上的是十年级另外一个姑娘,她家开饭庄,男生给女孩起了绰号“达可”,英文中鸭子的读音。
临近期末考试的关键时刻,邹大伦和几个男生捣了一个鬼,编造了一封信,内容是:苑志豪,礼拜天中午到泰山北坡,我等你。
他把这信给苑志豪,说,是柏香茗给你的。接到纸条,苑志豪美滋滋的,这女孩主动给我约会啊,吃饭不香,喝水不甜,心烦意乱没心复习功课了。等到了礼拜天,他洗澡理发,搞得干净利落,真的去了。左等右等没人来,人没来,雨水来了,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大雨把苑志豪浇得狼狈不堪。回到学校,同学嬉笑,说,人家柏香茗早就和苏一亭一路高高兴兴回家了!苑志豪的头一下子炸了,以为苏一亭这小子脚踏两只船。老远地发起急来,疯跑着找到了苏一亭,和他打了一架。苏一亭茫然不知地被揍,萎缩着可也不还手。
邹大伦带杜霖赶快赶来,连连道歉,道是自己恶作剧,信是他编的,请他苑志豪原谅。开始我父亲真不相信,看到大家的笑脸方才品出味儿,他眼锋如剑瞪着邹大伦,赌气地跑出去。门外苏一亭哪,只是窝里窝囊地抹泪,原来他是让柏香茗陪同,约着与“达可”最后见一面,挥泪告别了。爹妈逼着苏一亭与女方成婚,本该大喜的事,可他没个喜模样,整天耷拉个脑袋。结果,为自由,为爱情,折磨得两个男生考试都不及格,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邹大伦见苑志豪反而更客气了。
母亲日记写道:
那时,追求我的人不少,有的情书绵绵,有的风狂雨骤,无非是浮头浪子,不敢托付终生。凡是寄了情书的,我都红着脸交给一个人——收到了情书首先想到交给他,这里头的意思不全有了?苑志豪哪,他有思想,聪明自信,幽默,一团火似的。论文字固然好,情书也会写,写得肯定比他们高级,可苑志豪不写,他决不来酸文假醋的。我就喜欢他的硬朗劲,有一股说不出的豪气。没想到交给他,苑志豪敢把它贴到楼道布告栏里,供大家阅读欣赏。那些情书有英文的,文言文的,七律五言的,新诗体的,五花八门。他不怕引起轩然大波,不怕成为主角,敢做敢当哪管什么流言?我后来才知道他这是竞争者的斗争策略,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柏香茗爱我重如泰山,他人轻如鸿毛!
这一招果然奏效,之后,再也无人敢给女孩写信了,据我父亲后来得意地说,还有的人单相思生病吐血哪。我曾经失惊地追问:“这几个人后来做什么的?”父亲的大手一挥,说:“死了,全死了。打仗死的,还有政治运动被枪毙的,自杀的,全死了。”见我母亲不满瞥他,停顿一下,他愤愤道:“没死的,也是生不如死!”现在我明白“生不如死”他是有所指的,便是那位邹大伦。
圣诞节期间,教会学校总要举行很多演出活动。男同学中要好的邹大伦、苏一亭、杜霖自然是活跃分子,自幼吹拉弹唱多少都会,苑志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