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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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两个字,我夏天庚差点少了一条命!”他边说边抹了一下脖子,扭头疾步走去。
邹大伦站在那里发懵,不理解他的举动和这两个字背后的真实涵义。而他如此小心谨慎不是没来由的,为何逃出山东,沿途经历那么多生死磨难,他父子以及苑氏两家的纠葛,谁能说清呢?
河滩上,他们仨重逢后他第一次见苑志豪。望着潺潺流水,白莲讲述分别之后的种种变故,他低垂着头,见到妻子的惊喜顿时化作了无限哀伤,欲哭无泪。爷爷自首,小姑被害,是黑是白至今尚说不清,疑团诸多目前顾不上了,最主要的是,怎么跟领导交代清楚?在此之前,先期来延安的所写自传,早已上交,因并不知晓家里的变故。所以,他如实填写的情况,不能算作说谎。再者,现在向上报告了,也是一面之词,谁也无法证实所谓真相。可是,白莲该怎么写自传,难道填写公公自首,承认心如先生是叛徒?小姑苑菁是被暗杀?是红是白说不清,更说不清因为啥、被什么人暗杀。仨人茫然地沉默,坐着,愁绪万端。苑志豪说了一句:“夏天庚的哥听说被关起来了!就因为能证明他啥时入党的那人被俘了。
河滩上突然起风了,那风凛冽刺骨,小刀似的钻到了白莲的心间。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我明白夏天庚的意思,少,就是少写。小,是什么只能真不明白。”
集合的号声响了,邹大伦起身,扑打一下屁股底下的土,道:“什么都不能写。说不明白等于白写。咱们就按照苑志豪原先写的来吧!”
少写!他仨很不情愿地好像形成了一个攻守同盟的关系。从此,夫妻俩和邹大伦的关系一下子微妙了很多,甚至,有一种从骨子里冒出来深层的默契。白莲心里惶惶的,不敢看邹大伦,她尽量少去接近他,邹大伦看她的时候,目光也不像从前那么自然了。这里面有着太多说不出的东西,学习,劳动,彼此是用眼睛交流的,看上那么一眼,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苑志豪42年去延安背着一把京胡,而老婆背的一捆毛笔来寻他,这种革命夫妻关系本来就少有。俩人都是洋学堂的文化人,这在当时少有干部恋爱结婚的背景下,十分显眼。我父亲那把京胡,辛辛苦苦不是白背的,他太迷恋京剧了。偏偏他又是一个死心眼,自嘲:要饭的牵着一个猴子——玩心不退!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天不亮,凌晨4点钟他便悄悄爬起来,到山后去练拉琴。他怕琴声吵醒了大家,特地将琴码子调整过,发出谙哑的声响。他当时只穿一件棉衣,先跑步,跑上几圈,让身子发热,尔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拉琴,一直全神贯注拉得出汗,再回到窑洞,参加集体跑步、出操。
天空灰蒙蒙一片,苑志豪一曲接着一曲地忘情拉琴。前几年总打仗行军,闲暇时光实在太少,而今抗大的生活暂时安定,相对单纯。拉琴,让他忘却许多忧伤和烦恼。按照规定,司号员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吹号,他常常顺便叫醒司号员。路过队长、政委的窑洞,队长政委起床撒尿的功夫,正好看见苑志豪拿着琴回来。就见政委一路小跑,打他身边蹿过去。起先,队长政委都没怎么注意,可一日又一日的,老是见一个人拿着把京胡,寒冬腊月伸手都冻僵的陕北,心里便开始嘀咕了。一天清早,政委抿着裤腰,站下,叫了一声道:“是老苑!”我父亲应道:“是政委!”政委没多说,轻声道:“哦,拉琴啊?”回答又一声“哦”。
第三部分
第六章(2)
刚开始,对于拉琴,队里的同志似乎没怎么发生兴趣,个别早起的人路过会听一阵儿,有的瞟一眼走了。那些日子,他怀念他妹妹——如此年轻却悲壮惨死,伤感无处述说,他含泪拉的是二胡曲《江河水》,如泣如诉的哀怨引起了好多人感怀心事,早起去听琴的人渐渐多了。又过了几天,正好各队之间联欢,苑志豪和苏一亭、邹大伦等人演唱了京剧《霸王别姬》片段,能拉会唱的,对于大多红军出身的老兵来说,那简直是惊艳四座,没想到,那天来参加联欢会,一位中央领导人也来看戏,看完后赞不绝口。如此一个独特亮相,人们便格外关注这个文武双全会拉琴的家伙了。应当说那是一种技艺展示、才华的放大展览哦。尽管人家邹大伦更有实力,可他牢记夏天庚的教导,少字当头,少写,少说,少表现,无形之中,苑志豪的可爱在当时凸现出来了。于是,大伙儿都开玩笑叫他“琴师哥”,称呼妻子“毛笔妹”。
一旦在人群里高高凸现,就体会到了夏天庚说的一个“小”字的味道了。就拿写自传填写家庭成分这一项,开始大家都是害怕填成分低了,小了,被人知道家里穷,看不起,让人笑话,所以,自然填得很高。后来运动步步深入,发现成分说大了,不如小的好,急急忙忙赶快改小。邹大伦本来是填:商人,夏天庚提示后,改成了“小业主”。而苑志豪和所有的同学,成分都太高:地主,文化又太高。来不及改成“小”的。至于功劳,地位,此时一概不论,到了抗大反正都是学员。母亲说到了精简整编,当时流行一个顺口溜:一期整编团长当营长;二期整编营长跟着马后跑;三期整编连长背背包。已经当了团长的苑志豪,和大家同样待遇。大小无所谓。而且,一到开会,挨批评的人里我父亲首当其冲。
有一天中午,苑志豪看见夏天庚一个人躲在山洼处,吧嗒吧嗒地掉泪,那伤心的样子是从没见过的。夏天庚同志是个多么朝气蓬勃,不知愁苦的人噢。他上前关切地问,夏天庚看了他一眼,忍住泪,光是摇头,再追问,他才道:“我哥夏天甲,他,他被枪毙了!”
苑志豪当时就感到胸口“当当”两下的闷痛。
夏天庚原是济南人,家境极其贫穷,其父在铁路上当扳道工,他哥夏天甲12岁就跟着爹爹跑车,南来北往地混口饭。后来,老爹也不清楚夏天甲怎么突然就失踪了,等过了很多年,天甲冒出来了,当哥的还把已成年的小弟拉进了地下党。说是他跟着一个工程师去了俄国留学,其实他16岁就秘密入党,就是组织派他去俄国留学的。哥是弟弟的引路人,是他心中崇高理想的榜样,也是带着他投奔延安的精神知己。在我父亲的眼中,羡慕死了夏天甲,人家早早地入党,早早去俄国留学,颇得马列真谛,不由人思想不深刻,见闻不渊博。理论水平比很多土生土长老党员高一截,人家读书读的是原版的列宁著作哪!谁知道,近期整风学习,抓特务揪坏人,他连谁是自己入党介绍人、谁通知去俄国留学的都说不清。而且,脾气耿直加上态度恶劣,不端正。夏天庚原以为自己成分“小”,文化水平“小”,做人处处往“小”处萎缩,没想到却让哥哥第一批“大特务”被枪毙的现实凸现,闹得反而大,大到引人注目了。小弟没文化倒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没文化写检查他认识便没水平,没水平总过不了关,在那些日子里,他吃不下,睡不着,竟急出了一嘴燎泡。
苑志豪回去趴在那里一笔一画写自传材料的时候,表面平静而内心真是波澜壮阔。他提醒老婆,自传可不能忽视最无关紧要的插曲、细节。你必须警惕每个细节。而白莲,心里有什么都说出来,一个20来岁骑马在山川河流疾驰的女子,心无杂念,不习惯关在窑洞里无休止的灵魂洗涤。
尔后,各队开始学习整风文件,若干个文献。有一次,学习毛泽东主席《反对自由主义》,学习文件之后便自由发言,大家摸不着头脑,不知该怎么说,气氛冷场,安静得有些做作。刘队长非常愤怒,虽强调是自觉自愿联系实际,却连连指桑骂槐说小知识分子的种种恶习。有一段打破局面的是夏天庚,他起身带头发言,道:“吴品三是汉奸、土匪,跟着土匪吃喝嫖赌,玩弄过很多女人!苑志豪整天拉琴,和几个老同学唱戏,小资产阶级情调,搞小集团,宗派主义!柏香茗,你接到上级通知不马上离开国统区,究竟干了什么?还有邹大伦,擅自跑来延安,就是目无组织、自由主义!”……他的发言震撼了全体人员。
夏天庚终于不能再“小”下去了,他知道从死亡陷阱爬过荆棘丛林,匍匐在地,只能挺立,冲锋,高大地凸现!
母亲日记里说:为什么会这样?我对几个人失望了,我恐惧那些无休无止的所谓“坦白,互相批评”,它走了味道,不是真马列主义的,决不。我困惑,我宁可去上山打柴劳动。驮粮食,做饭,套磨拉磨抢着干。很快,母亲发现夏天庚说的两个字儿的意思并不简单。写自传,是对党的一种态度,甚至是一种艺术表现忠诚的试金石。你看啊,周围的同志们都是经历出生入死考验的党员,能够来抗大学习的学员,哪个人不多少有点传奇故事,谁也不是狗熊,孬种!连死都不怕,还怕写材料吗?况且,那是一个革命理想至上的时代,每天,捧起马列著作,党的文献,那些热血澎湃、随时准备去献身的人们,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你,看着世界,看着战友和同志,恨不能肝胆相照,掏心掏肺啊。天哪!他们开始拯救和质问心灵,鞭打自己,负罪感油然而生。
在这种情况下,苑志豪明白就是写什么材料,也得动动心思。
动心思和不动心思,又不一样,与他同去的几个同学战友也知道动点心思写材料。可是,人的悟性大不相同。队里宣布,整风期间,劳动学习实行“三人同行制”——外出,走路,做任何事情,必须三人同处。很清楚,就是三个人互相监督的意思。
吴品三在编组时,与夏天庚、邹大伦编在了一个小组。若不是朝夕相处,前几天开会,夏天庚揭发吴品三过去的经历,怎么可能那么了解。吴品三无法否认他批评的、给自己带来耻辱的那些个事儿,就是他“写”出来的灾祸。既然让揭思想灵魂,他便老实交代了自己参加革命前后的很多事。他写了很多,说自己在乡里被人称作“很能”,“很能”就是本事大,本事大主要是在对付女人上,他吹牛说自己没当过革命的排长,可16岁开始好上了几个当地美人,小媳妇,寡妇,起码有一个排!参加革命了,又结婚了,上级让他去跟着苑志豪与土匪打交道,正是他拿手好戏,吃喝嫖赌的事都在行,经常受命去给队伍上搞物资,跑东跑西,他还爱上一个国民党连长的小妾,说人家是个中学生,家里穷,没法子被迫嫁人跟了黑脸连长。吴品三从勾搭来小妾的那里搞了不少重要情报,帮助咱队伍打大恶霸刘黑七,没吃亏,声威大震。
其实吴品三向组织交心,写的很多私事,苑志豪以前也不是很了解,他眼里的吴,读书不少可绝无书生气,他参军后的立功表现称得上一个合格的、有勇有谋的侦察兵,不怕死的勇士!就是杀头,千刀万剐,他绝对不可能是汉奸特务。
那些日子,性格本来就倔强的吴品三,有大事小事总希望能和苑志豪商量一下。那天,去挑大粪,吴品三拼命地干,他不顾天寒地冻,脱下棉袄,光着脊梁挑,他的肩部已经磨出一道道血棱子,他努力干活干在夏天庚的前面,夏天庚知道他心里对自己发言的不满意,有赌气的意思,不看他,仅仅是死跟着他,并不超过他。
吴品三看见了苑志豪,他眼里显现的是格外渴望和亲热的光线,但有纪律在,什么也不好说。那天,快到驻地,他有意落后在三人后面,他是想找个机会和他说句话。苑志豪听见他喊了一声:“老苑!”他很快应了一声,并期待着他的下文。可吴品三正打算开口,身边传来了邹大伦的声音:“有话不能说!”邹大伦擦身走过,吴品三肩膀抖动了一下,这时,他和我父亲两人都会心地看对方,心心相印地点头,走了。事后,苑志豪为此恨死了邹大伦。假如不是他的一声干扰,或许吴品三能说出他最想说的话。说出来,就不会憋死了。
当天夜里,朔风凌厉,漫天下起了大雪,清早起床集合时分,队长点名发现少了一个人,喝道:“吴品三!”厉声呼点大名,都没人应。队长立即打发大家寻找。同他一个窑洞的人说昨晚明明见他与大伙一道睡下了,可床上,窑洞,里里外外都没见到人影。苑志豪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循着往日熟悉的地点一路去找。
跑到一个山洼,北风横扫那尺厚积雪,他远远看见了,大雪地映衬着孤零零的影子如同一幅黑白剪纸木刻。看见了他们曾经在那小聚、笑谈的那棵松树——吴品三上吊自杀了!他的脸面对着那片雪地上,白地上凝固着鲜血写着字,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