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散文集:认得几个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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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对姊妹刚加入我们的生活圈的这一段期间,女儿对她自己的名字“张宜”也开始不满起来。有一天她忽然问我:“‘páo’这个字怎么写?”我说看意思是什么,有几个不同的写法,于是顺手写了“袍”、“刨”、“庖”、“咆”,也解释了每个字的意思。她问得很仔细,每个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慎重地指着“庖丁”的“庖”说:“这个字还不错,就是这个字好了。”
“这个字怎么样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张庖”吗?那样好听吗?”我夸张地摇着头、皱着眉,想要再使出对付“蔡花”的那一招。
“谁要姓‘张’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张容这时在一旁耸耸肩,说:“那是因为我先给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这样的,没办法。”
“我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我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委屈了。
“我喜欢跑步呀,你给我取的名字里面又没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我只好说“庖”不算是一个姓氏,勉强要算,只能算是“庖牺”(厨房里杀牛?)这个姓氏的一半。
“‘厨房里杀牛’这个姓也不错呀?总比‘张’好吧?”张容说。
“我姓张,你们也应该姓张,我们都是张家门的人。”
“我不要。”妹妹接着说,“我的娃娃也不姓张,她姓蔡,我也一样很爱她呀。姓什么跟我们是不是一家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妈妈也不姓张。”
他们谈的问题——在过去几千年以来——换个不同的场域,就是宗法,是传承,是家国起源,是千古以来为了区处内外、巩固本根以及分别敌我而必争必辨的大计。然而用他们这样的说法,好像意义完全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们一样姓庖呀。”妹妹说。
“你就叫‘庖哥’好了,这个名字蛮适合你的。”哥哥说。
“对呀!蛮适合你的。”庖子宜接腔做成了结论。
第24节:考(1)
13 考
张容念了一年小学,终于能给考试下一个定义了,他说:“考试就是把所有的功课在一张纸上做完,而且不能看书,也不要看别人。”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几个小朋友看别人的考卷被老师抓到,分数一下子就变成零鸭蛋。”所以,“考试”这件事最重要的内容就是“除了题目,任何东西都不能看地做功课”。
作为一个多义之字,“考”的意义发展应该有先后之别。最初,这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棍儿的、披头散发的老人家的象形,《诗经?大雅?棫朴》里的“周王寿考”是也。到了《礼记》里,对于死去的父亲称“考”。在《书经》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这个意义,征之于普遍人事经验,任何事物完成了,总得验看验看、省察省察。从这一义,大约才能转出刑讯鞫问的“考”,以及审核成绩的“考”。
然而,字义的开展无疑也正是这个字某一部分本质的发扬。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个活到很老很老的人,似乎总比那些年轻的更有资格考较他人。惟大老能出题,其小子目不斜视也。
我自己深受考试文化的荼毒,一言难尽。要之就得从上小学的时候说起。大约是我十岁左右那年,听说以后要实施九年国民教育了,要废止恶补了,报纸上连篇累牍颂扬其事,真有如日后秦公孝仪在蒋老先生去世之后所颂者:“以九年国民教育,俾我民智益蒸。”
可是当时我父亲眼够冷,他说:“天下没那么好的事。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这几句从平剧戏文里改来的词儿毕现了我们家默观世事的态度,和“肚子疼要拉屎”、“一天吃一颗多种维他命”以及“绝对不许骑机车”并列为我们张家的四大家训。
第25节:考(2)
“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一方面也具体显示了我们从不相信公共事务会有一蹴可及于善的运气。以事后之明按之,多少改革教育的方案、计划、政策相继出炉,多元入学、一纲多本、资优培育,到头来“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仍然是惟一的真理。
我已经是坐四望五之人,没有什么生活压力,也没有非应付不可的工作,一向就不必写任何一篇我不想写的文章,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平均一年要做十次以上有关考试的噩梦。有的时候是记错考试日期,有的时候是走错考场,有的时候是背错考题,有的时候是作弊被抓。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大部分的时候,我会在梦中安慰自己:“不要紧的,你早就毕业了!”“你早就不需要学位了!”“那个老师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醒来,我就觉得我的性格里一定有某一个部分是扭曲的。最明显的一点是,我厌恶种种自恃知识程度“高人一等”的语言。包括当我的电台同事对着麦克风说“一般人可能不了解……”这样普通的话时,我都忍不住恶骂一声:“×你×个×!你不是‘一般人’吗?”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周一三五表订名目是定期考试,周二周四叫抽考,周六的名目当然就是周考,再加上无日无之的随堂测验,一年不下三百场,三年不止一千场,这样操练下来的结论是什么?我的结论只有一个:当我两鬓斑白之际,看见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起床上学去的张容,便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没有梦见考试吧?”
第26节:淘汰
14 淘汰
张容放了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有世界杯吗?”他的意思当然是足球赛的电视转播。我把当天的赛程告诉他,并且坚决地说,不论战况怎么样,你只能看十五分钟。即使这样说着,我心里头还很笃定:这小家伙根本不可能撑到开赛的。可是看来他也和我们绝大多数从来不关心足球、四年凑一度热闹、却号称是球迷的人一样,并不特别在意赛事,他在意的是:“今天要淘汰哪一队?”
我说:“不知道加纳和巴西谁会被淘汰。”
“我今天被淘汰了。”张容漫不经心地说。话虽如此,语气却显得十分兴奋。
“怎么淘汰的?”我脱口而出,立刻想到了刚刚举行过的期末考试,便转个念头,跟自己说,不要追问下去,不要显露出在意的样子,不要觉得他就此失去了竞争力,以及“根本不要把小孩子的考试当做一回事”。你知道的,这种自己给自己开的安慰剂份量永远不够。
张容则好整以暇地说:“为什么出局啦、不及格啦、被打败啦,这些要说‘淘汰’呢?桃太郎不是很厉害吗?”
“‘淘汰’和‘桃太郎’用字是不一样的。”
中国老古人在“干净”这一方面的要求是有非常复杂的配套系统的。“淘汰”之广泛地应用于人事之甄别裁选是唐代以后才见到的用法,方此之前,所谓的“淘汰”是用水洗涤,过滤杂质的意思。由“淘汰”二字从水可知,涤污除垢所需之水也得有所捡择,要之能淘洗肮脏者,必须是活水,茅屋檐溜之水、东流不竭之水等皆是。用活水洗去不洁是本义,行之既久,便将意思转成了在比较之中筛去不够好的材质,甚至对手。
“但是被淘汰的并不一定就是不好的。有的时候一场竞争下来,说不定是因为一些设计不完整的竞赛规则,或者是错误的裁判,使得竞争的人被冤枉淘汰掉了。”我已经习惯了凡事打预防针,在孩子可能神丧气沮之前活络活络气氛,鼓舞鼓舞精神。
“我知道,有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淘汰了。”
我猜想又是语文考试的注音。张容一连几次总是在老师考造句的时候把“冰淇淋”注音注成“彬麒麟”。我说:“既然你没学过怎么写‘冰淇淋’,可不可以在造句的时候写别的东西呢?”他的答案是不行,因为考试的时候就很想吃冰淇淋,并不会想别的。这时,我故作轻松地问:“还是写了‘彬麒麟’,对吗?”
“什么?”
“你不是说被淘汰了吗?”
“可是没有什么冰淇淋呀!”
“那是哪一科被淘汰了呢?”
“没有哪一科呀!”张容说,“今天我们体育课和爱班打躲避球,我一个不小心忘记球在哪里,背上就挨了一球,被淘汰出局了。”
他妹妹这时在一旁放了枝冷箭:“唉!不是我说你,你总是这样不小心。还有你——”她指指我,“你总是这样穷紧张。”
第27节:喻
15 喻
比喻使人快乐。
打从进学开始,友朋间有雅好谈玄辩奥者,一向让我肃然起敬;但是钻之弥深,言之越切,一旦理路拙于词锋,容易生口角。可是,倘或有擅长取譬成论者,总觉得如熏如沐,而不至困于名理。大约就是在学生宿舍里挑灯扪虱,言不及义的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发现:“打比喻”是一种冷静沉着的力量,不是太容易的事。
我发勤力学写了几年旧诗,目的就是为了重新认识一遍自己使用了几十年的字,每每一灯独坐,越是朗读、临摹、体会、琢磨,越是觉得中国文字透过辗转相生的意义累积,发展出“无字不成喻”的一套辨认系统。
所以《说苑?卷十一?善说》里有这么一则故事:
有宾客对梁王曰:“惠子就是会打比方,你不让他打比方,他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
梁王第二天见了惠子,就跟惠子说:“先生你有什么话、什么理、什么事,但请直说,别打譬喻。”
惠子说:“现在有个人,不知道弹弓是个什么东西,一旦问起来:‘弹弓长什么样儿?’您要是跟他说:‘弹弓就是弹弓的样儿。’这样,他能明白吗?”
梁王说:“那是不能明白。”
惠子接着说:“那么就换个说法:‘弹弓的形状就像弓,但是用竹片作弦。’这样说的话,能够明白了吗?”
梁王说:“这样就能够明白了。”
惠子又说:“言谈说话不就是这样吗?用人所已经了解的,来说明人所不了解的。如今王不让打比喻,怎么能把话说得明白呢?”
梁王立刻说:“明白了。”
这是一段十分幽默的记载,同样的话抬到逻辑学家面前,一定还是会招致申斥,因为纯就逻辑上说,任何模拟推理都是不能成立的。梁王在一听见“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却没有及时制止,就表示他已经上当了。尽管,在前一天提醒梁王注意此道的未必是个进谗之人——甚至很可能还是个能够深思熟虑、不为诐词所惑的智者,但是防范“非合于名理”的真知灼见毕竟不敌譬喻之动摇也疾,浸润也深。
于是,我常常试着在跟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刻意在他们述说了某事之后紧接着试探性地问一声:“就好像——?”
有些时候,他们会把要说的事重新说一遍。妹妹张宜往往没有耐心思索,就会说:“就这样,没什么好像的。”哥哥在不会打比喻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句子:“巴小飞跑得很快,就好像什么也不像的他自己一样。”
但是我锲而不舍、试着“点燃譬喻之火”的努力终于有了一点响应。张容忽然跟我说:“钢琴底下有一根棍子,弹的时候会把声音变小,就像是走在旅馆的地毯上一样。”他妹妹立刻抢着(像是参加一个譬喻大赛那样)告诉我:“我吃的橙子扎扎的,好像三角形尖尖的沙子戳在舌头上一样。”
比喻使人快乐。
第28节:离(1)
16 离
有些字带有魔力,一旦使用,就会登入现实。
我跟张容解释“离”这个字的时候并不带任何人事上的意义。“离合器为什么要叫离合器?”这是他的问题。
我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锥形离合器。先画主动轴——它像一个侧置的马桶吸盘,盘底中间向回凹入一个梯形——再就那凹入的位置嵌上一个戴着相同大小梯形帽子的从动轴。
“一个连续转动的主动轴就是这样驱动一个原先不会动的驱动轴的。”我照着图比划了一阵,“当离合器‘结合’的时候,就能够把扭力——也就是旋转力——从主动轴传到从动轴上了。”
张容一脸茫然,只能顺着字面最表层的意思,故作通透明白的样子:“那‘离开’的时候就不可以了?”我心里则想着,妈的皮克斯公司利用闪电麦昆赚了那么多家长的钞票以后起码可以多花一张小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