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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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却仍然不停地凝望着,想探究它的那颗幽邃的灵魂。在此,我感到了大自然的精灵在呼吸,在注视。这个精灵在瞬间纵身一跃就化入了大山。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到它的气息。精灵像天上的流云,像一棵草,一朵花,一滴水,它是无所不在的一个神奇。它是刚烈与温柔,它是青春与老迈。我与这万千的大山精灵一样,开始吃坚果、采野蜜、饮山水。我把可食的野菜采下来晒干,备下过冬。我把那些软软的茅草采下来揉搓、扎实,再用树皮把它们系紧,编成帘子和毛毡,抵挡寒冷。我随处可以看到游蛇、乌鸦、山兔,看到叫声凄凉的草和嗓子沙哑的老野鸡。啄木鸟在山隙里敲击出清脆的鼓声,那悦耳的节奏一阵比一阵急促。这儿的一切都令我感激,我忍不住常常问:这是我最后的田园、最后的归宿、最后的一块土地吗?”
他自语不息,手也不息。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一个老友。那个人是另一所大学的著名教授,算是一个“同道”。他与那个人长期不睦,在纸上吵了多半辈子。前些年曲听说他像自己一样,也被打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终于,他们各自被拘束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机会争吵了。他们甚至都不能通信。他想起那个老家伙有点歪斜的眼睛和那极其古怪的思维,这会儿再次认定:他显然是一个领域内最刁钻、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可是他有打老婆的毛病。他的老婆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沉默、内向,据说二十多岁就学会了吸烟。那时候她可是一个极其俊俏的小人儿。“小东西,”他歪斜着眼睛对老朋友介绍她。小老太婆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那时候曲发现,她的鼻中沟很深。这位老教授来自东部半岛,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所以沾染上了半岛东部的一个恶习:打老婆。眼下这个老东西肯定也和老伴分离了——如果他有幸早一点回到城里,但愿他能改掉这个毛病……他想到这儿,认为非常重要,就赶紧铺开一叠纸写道:“……根除恶习就像戒烟,请你务必戒掉,切切。”
接着他又回忆起他们两人十几年前的一场争论。那可真是激烈啊!他想应该趁这会儿头脑还算清晰,对这场争论来一个总结,不然就来不及了。他从头想着,想着,写道:“我突然想到你是对的。然而为什么对了,你却未必知道!”他歪了歪头,又写下去:“你是一个爱炫耀的家伙,你曾说过老伴年轻时藏下了一对漂亮的银手镯。我当时大不以为然。现在我突然记起自己婚后对方曾给我展示过的一副翡翠耳环……当然她从来没有戴过。老伙计,我们应该研究这些东西的来路。”他又写到那个农场,写到了蓝玉:“……老伙计,我不知道你们那儿的工作人员姓甚名谁,我只想给你讲一个蓝玉。此人不足五十,至今单身;一个冷酷的、不近女色的、行为规范然而极为阴险的人。他的下巴那儿很像你,不过你的歪斜眼使你变得有些费解。要理解你是最难的事情了。总之,我希望你在有生之年戒掉那些不好的毛病。你还像过去那样,有时半月不洗澡吗?呜呼!”
他把写下的字像信一样折好,又仔细写上姓名地址。这一切做完后,他又想起该给一个年轻人写点什么……“我视你如子,可谓情同手足,希望你忘掉我们之间的争执和情感上的龌龊。我相信我妻子像我一样,一切心知肚明。我们从来没有议论起那些事情。我知道,我们两颗心隔开了千山万壑,却又近在咫尺。我相信淳于云嘉是个好姑娘,由于不慎,也由于其它未必能够自我解决的矛盾,才将你一手引出了陷阱,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把你推入了深渊。我怀念你,你是我最好的弟子。然而我们都同样自私、执拗、顽强,至死不会服输。那个春天我拄着拐杖,有惊无险。孩子,你绝想不到我在人生的最后一截会抛弃拐杖,伸开满是老茧的十指去搬动大石,把自己堵进山洞。我面对着一头老熊,把笑声压进喉咙……你今年该是多大年纪?”
当他的笔划下一个问号时,突然明白这些话是写给弟子路吟的。“噢,一个归天的孩子!”他闭上眼睛,一边把写到半截的一张纸折上。
所有写出的字纸都规规矩矩折好,放在一块儿。
他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写字上。为了节省纸张,他的字写得很小,真的像蚂蚁一样。这些字大部分是写给她的。
“……我的生命由此得到延续。你洞悉我的一切秘密。在你面前,我何等贫寒。我觉得我在施展一种魔法,骗取你的敬仰。肮脏污浊,一个干瘪老头竟然在十年前就开始研究如何守身如玉。无耻的老鳏夫,一条狗,一只狐狸,有时候也会变成一只疯狂的狼。在你面前,我总是感到里里外外的卑劣和龌龊、卑微渺小。而你是明朗的春天。你看见春天梨花开出的洁白花瓣和它长长的蒂梗吗?我想那该是你的形象。我在死前将一次次回忆你的亲吻。我心中有一篇苍老的诗,它接触了你的嘴唇,就变得娇嫩。我是搞这个的老家伙,我大概懂得美吧。我懂,我这一行没有选错。我气喘吁吁,可是我把一个身强力壮的毛头小伙子给干掉了。我将由此而悔恨而狂喜。我对不住这个孩子。你亲眼看见一个师长压迫后学的典型案例,你由此也该明白老学者的阴谋更其可怕。不错,造反的后生说得句句切中,我是‘一个阴险的权威’。‘有人用刀杀人,而你是用笔杀人。你杀的人成千上万,只不过不见一滴血。’是的,在这数不清的苍白尸体面前,夫复何言?我只有沉默,躲开人群,面向石壁,终生自省了……”
2
这一天夜里,他没有忘记用那根粗粗的木杠将门顶牢。他睡得很香。早晨醒来,太阳已经把石洞子照亮。他爬起来揉一下眼。一夜的歇息使他兴致勃勃,好奇心也陡然增长。他想看点什么,凑到门前,结果又发现了那只棕熊。
它仍然像上一次那样,端坐一旁,沉默忧伤地望着黑乎乎的洞子。大概它在这儿坐了很久,因为它头顶的毛发都被露水打湿了。它一动不动地坐着,简直稳如泰山。
他小声说道:“很对不起了,你不知道遇到的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很坏的老家伙,周遭被他干掉的东西很多。我一看见你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就忍不住要笑。老伙计,你看你头上的毛发有多长?简直可以编一个小辫子了。走开吧,走开吧,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你如果活腻了就走开,一个人躲到大山后边去死。死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大山里的老师告诉了这么一条原理:老了,死了,没有了,完了,就是这么简单!你是想最后看看生活了多半辈子的老窝吗?那就看看吧,看够了就走吧。你应该明白,这个年头,老家伙对老家伙也不会客气了。你是盼着这个木门打开,让你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从嘴巴里喷出消化不良的满口酸气吗?我可没有那么傻,我的洞子里还有这家伙——”曲说着把眼睛斜向摆在一边的尖尖矛枪,甚至用粗糙的食指点了一下那东西。
他看到棕熊的目光更为怜悯。他们隔着一道木栅门相对而坐。
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老熊离去了。但曲迟迟不敢打开木门。呆了许久才走出,像上次一样,棕熊了无踪影。他不知这是否是它最后一次光顾,又想:这个老家伙在回访自己的故居,对它来说,已经是看一眼没一眼的事了!他明白,从它的眼神上看,那的确是一个老家伙了。不错,它很老,像我一样,虽然我们都没叼上一只烟斗。由此又想起那个“同道”,那个老教授:那个有趣的斜眼,打不败的老手,这家伙可是里外叼着一只烟斗,故作深奥。不过他也的确深奥。这家伙从年轻到老迈都有各种各样的古怪传说,有些事情并非该当一个学者所为。有人传言他六十岁那年还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写过热烈的情话。据说那个女学生姓张,毛发黄黄,臀部较大,走路扭捏,可是打扮极其质朴,双眼特别迷人。这次当然不会成功。斜眼老家伙因此而焦虑成疾,夜不能寐,最后进了医院。曲一想起他就要写点什么:“你是一个何等古怪的家伙!不过我觉得你正因此而可爱着。”他还记起了一次学术会议,正是那一次,学会要选副会长——当然了,会长我们不敢问鼎,它要留给另一位大而无当的家伙;“副会长”三个名额,我们两位可得较量一番了。“最后,你比我多了三票,那是你吸着烟斗想出来的鬼点子。你做了手脚。我对你那个鼻中沟很深、常常挨你一顿拳脚的老伴说:‘你们那个老家伙暗中做了手脚,信否?’她点点头:‘错不了!’你看你这个老家伙,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你那些鬼把戏。不过我正因此而喜欢你。”他想了想,又写道:“随着暮年将至,我不由得想起其它一些事情。身居荒野,遥想当年,倍思同仁。我想只有你堪负重任。你的生命力何等强盛。我才不信你会那么容易就闭上两眼。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临死还会好好吸上两锅烟。所以我想跟你托付个事情(不过也有些担心):我想在百年之后将云嘉和孩子托付于你。我知道时间不久了,说不定我会早早撒手西归。不过说句心里话,你这个斜眼,我对你仍不放心……”
春天终于要来了,冰雪开始消融。只有崖坡仍然是冰封雪寒。又到了百鸟齐鸣的时候了,野物满山奔腾。一朵朵白云像肥羊一样藏到大山背后,好季节快来了。满山野物经过长长的冬眠,一朝苏醒。曲入乡随俗,好像也经历了长长的冬眠。是的,风搅着雪粉,一连十多天围困他的居所,他那时差不多一整月里都靠门前的积雪熬粥烧水。
“我一定要熬过这个冬天。”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认为他采集的野果最有滋养。而且为了这个冬天,他备了好多木炭和烧柴,甚至晒了很多干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样节省食盐。他已经好久没有往菜汤里放盐了。他总习惯于空口抿一点盐粒,享受那种奇妙的滋味。这个冬天他有几次病倒,病好之后,身体衰弱得要扶着洞壁才能站起。这期间他的眼睛又犯了几次毛病,好几次眼前又被一片白雾蒙住。病得最重的那一次躺了十几天;有好几次已经完全绝望了,浑身发抖,呼吸急促。一天半夜,他甚至真的在等待呼吸慢慢平息下来、细弱下来,最后一点点消失……他的手按在脉搏上,后来这脉搏快要感觉不到了。一个念头涌出来:我终于捱不到那个春天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看到角落里的一堆野果核,竟然又有了咀嚼它的欲望。他忍着吃了一枚野榛子,又吃了一个核桃。缸子里有一点水,他喝下去。当他放杯子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后来他才发现,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好几条狼。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它们的模样。他觉得它们都很腼腆,但腼腆中又透着一种焦躁,“它们只是脾气不好而已,”他说,“不过,我这一次还能活过来。”
第二天他爬着,爬到一个角落,终于想法把熄灭的炉火又点起来了。劈劈叭叭,火烧起来,他心中的希望也升腾起来了。
他成功地熬了一碗热汤,喝着汤,对木栅门外那几条性急的、羞涩的生物投去了蔑视的一瞥。“你们比起那头老熊来,简直一钱不值!”他送去这样一句。领头的那条狼抿了抿嘴角,黑色的嘴巴油滋滋的。不知怎么,他觉得它是一只母狼。他发现四周所有的狼都有点讨好它,它也比其它几只沉着多了,一双蓝眼睛显得那么平静。它看着曲,曲朝它点点头。它似乎在微笑,于是曲笑出了声音。他扶着石壁站起,用脚把那支矛枪挑起来。他从没有挡严的草毡向外看着,后来干脆把草毡拉下。没有风,那些家伙无聊而惆怅,在洞子前面的空地上跑来跑去。曲把矛枪探出一截,不过想警告它们一下。谁知它们看到这只伸出来的长长木杆,竟然歪头打量起来,有的甚至把嘴巴凑上去闻。就是那只母狼,竟然像跳竿游戏似的,腾一下从上面翻跃过去。接着其它的狼也像它一样翻跃。
它们玩得多愉快。曲长叹一声,把那支长矛拖回来。
当群狼散去后,老人才想到给领头的那只母狼取个名字:“红双子。”
老人在纸上写道:“难道和你在一起也会有温柔舒适的生活吗?我想很难。”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那是上帝制造性别时的一个误会。这样的人也能够完成生育之重任?”
他一写到“生育”两个字,立刻想到了孩子……是的,那是一个夏天。热烘烘的夏天哪,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像整个人生都由此开始。直到了那一天……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