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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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道,挖跳高用的沙坑等等。大多数干校“战士”都往六十岁上数了,三四十岁的人只占五分之一,所有人都要一块儿报名,并且每人都要承担一两个项目。只有那些身体实在虚弱,甚至是带着残疾的人才被允许做大会服务工作。运动会共分两个组:老年组和中青年组。
曲当然分在了老年组。设立项目有中长跑、短跑;铅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接力、跨栏,等等。不知为什么没有球类比赛。曲觉得惋惜。“我曾经踢过足球,这使人难以置信。”他咕哝着。报项目时,工作人员用笔戳着一张纸说:
“你选一项。”
他看了看,摇摇头。
“总要选一项呀。”那个人笑了。
曲抓着铅笔,笔尖在那些栏目里移动着,因为没有一个项目可供选择。旁边一个年轻人说:
“跨栏怎样?我看你的小腿挺灵便,屁股也不大,跨栏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人就在纸上勾了一下。曲点点头,又自己动手在铁饼那个栏目里勾了一下。
艰苦的训练开始了。每个人都尽力准备自己的项目,像迎接一个沉重而艰难的节日。但节日毕竟是节日,大家脸上有了笑容。可是工地上的定额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学习时间似乎也抓得更紧了。尽管节奏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仍然有什么值得让人兴奋的东西。看不完的材料,读不完的红皮书。有人率领一个中青年组搞起了“背宝书比赛”,结果在其影响下曲他们这些上年纪的人也要参加比赛。可惜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顺畅地、一字不差地背下一篇宝书。除了背诵,还要抓紧一切时间集中讨论,谈体会、写心得。学习专栏就立在宿舍旁边,上面还有诗和其它形式的“文艺作品”等等。受人鼓动,曲在宣传栏上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博大精深。大伙儿围在宣传栏下相互欣赏杰作,那真是最愉快最幸福的时刻。有的格律诗尽管写得晦涩拗口,但时时闪烁出掩藏不住的机智。有的却是过分地通畅了,真让人怀疑它会出自一个老教授之手:“宝书是个宝,人民离不了;两天不学习,平地就摔跤;一步三摇晃,无风也折腰。”
离运动会的召开还有一个多星期,头头发布命令:上工时间缩减一半,剩下的时间专门参加训练,没有报项目的人要照常上工。
大家一律穿上公家发下的服装:运动衫和小短裤,红红绿绿簇新簇新。当这些鲜艳的服装被人用紫穗槐编成的大筐抬到运动场上时,一对对呆滞的目光一下变亮了。他们迅速围上。旁边有人拿着花名册,点名让人上前领取自己的服装。曲套上了一条红背心,还穿了一条湖绿色的针织短裤。时值中秋,天气还有点热,大家都遵照指示立即换装。本来这些运动服要在比赛时才穿,可是有人硬要他们提前穿上,说这样一方面可以适应,另一方面穿久了辨认起来也方便。红色背心有点宽大,可短裤又太小。曲觉得整个下半身都像被绳子勒起来了。
他要求再换一件。
工作人员过来看看,认真端量一番,前前后后看,笑嘻嘻的:“紧是紧了一些,不过……”
正好几个头头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工作人员就指一指曲。他们说:“这样挺好,就这样穿去吧。”
曲试着往上跳了跳,走开了。
他的项目是铁饼和跨栏,可是训练时好几个人合用一个铁饼,好长时间他只能扔一两下。不过他发现谁也不能把铁饼掷远,所以到时候竞争不会激烈。参加这个项目的几个老年人要两手抱着铁饼走来走去,每扔一下都要憋足力气。有的奋力一扔,也只是扔出十几米而已。跨栏却无栏可跨,只得用棍子横在地上,每跑到棍子前就要想像那个横栏,往上蹦跳一下,再接着往前。那时工作人员在一旁看着,腰都笑弓了。头头们背着手检查训练情况,惟有他们一点不笑,嘴角紧绷。曲明白自己这时候更像一个猴子,皱巴巴的身体大部分袒露在外;特别是两条腿,简直像年轻人的胳膊一样细,右腿踝骨上边还有一个大疤——这条腿在空中一扬,很像当年在足球场传球的动作。
2
不错,那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踢伤的。当时踝骨那儿有了一处囊肿,医生说非做手术不可。只因为他踢球心切,有人说不上麻药伤口愈合得更快,于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上麻药。那个疼痛!几个人按住他,一刀一刀他都知道。他咬着牙,没有喊出来。可他在心里一个劲地喊着“胖子”。“胖子”是体育系刚召来的一个女生,身体有点胖,眼睛又大又亮,头发乌黑。曲他们举行正式比赛时,好多人围上看。有一回他正踢着球,觉得身上沉甸甸压得发慌。后来他才发现:“胖子”在看他。他踢得更来劲了,浑身灼热。他当时是6号。下边有人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6号,个子不大,多凶。嘿!这家伙,铲球真棒!”
他觉得脚底下的球像系在“胖子”眼上似的,“胖子”的目光到哪,球就滚到哪。他小声咕哝:“胖子,胖子……”对方正加紧对付这个6号,他却格外刁钻,身体瘦小,机灵无比,简直像在草地上打滚。他的带球路线捉摸不定,像一些大明星一样学会了用脚后跟磕球。对方球队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像半截铁塔似的家伙盯上了他。他觉得对方在做鬼脸,还龇出牙来。这个人身体很好,然而修养很差,也许是个粗野的强盗弟子,龇着牙,在一旁跳跳跃跃,寻找机会下脚。曲就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心里骂:“你妈的,你敢堵我的‘胖子’,你妈的!”那时候他想用粗野的办法给自己鼓鼓劲儿。很漂亮,过了他。好,又过了一个。球进门了。他只觉得“胖子”在那儿为他欢呼——第一件事就是把头扭向她。
真的,他看见了呼喊的“胖子”。她周围的人都随着她呼喊。有两个瘦瘦的姑娘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们三个似乎正一块儿往上跳蹿。泪花在曲眼里旋转,他拥抱着队友。他大概流出了眼泪。
那一回因为腿伤他在床上躺了七天,然后就试着下床,腿上缠裹了纱布,拄着拐杖到课堂听课。在床上躺着寂寞,同学搬来许多书他都读不下去。他闭上眼睛想“胖子”,想得很专心,有时还要念出声音。那时候他想:真怪,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他用力琢磨着“胖子”的模样,她的肩膀、走路、笑,以及她吃饭的样子。她们体育系的学生就是随便,穿着运动衫就到食堂去了。雪白的运动鞋,红色的运动服。“胖子”扎了一对毛刷小辫,咀嚼食物的样子很好看。毛刷小辫在颤抖,像两只角。“小羊咩咩叫,样子实在好;小羊快过来,我要把你抱……”
由于要养伤,他好长时间没有到体育场去了。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终于可以重新踢球了。那时他又看到那些泼辣的、愿意高声喊叫的女生了。可惜她们当中没有“胖子”。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就打听起来。她们都听不明白。
“就是那个胖……挺胖的一个……女生!”
他比比画画,脸都红了。后来体育系的几个学生对视了一下,一个拍拍手说:
“她不就是谁、谁……吗?”
旁边的人拍着手:“噢,是她是她。她是印尼人,出国了,她跟上轮船公司的本家叔叔走了,前不久走了——你是她什么人?”
他觉得全身都凉了,嘴唇活动几下,往后退着离开了。他小声说:“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也不是……”
接上他就病倒了。到底是不是为“胖子”病的,说不准。不过在病中他可真是想她呀。有一段时间他简直觉得活不下去了。“我想‘胖子’,那个印尼姑娘,”他自言自语,“其实‘胖子’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可是……”他寻找想念“胖子”的理由。没有多少理由。他只是想。接下去他还是想着,却眼瞅着同寝室的同学都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她们或漂亮或不那么漂亮,或胖或瘦,一个个结伴而行,进进出出,一次又一次进来打扰。他最好的同学也是足球队的,有一次问他恋没恋爱过?他肯定地说:“嗯!”
“讲一讲吧,伙计!”
他又说:“嗯!”
接上他就告诉这位挚友:他爱一个人,她叫“胖子”。
就是这样的经历。似乎没有什么,可是直用了好长时间他才冷静下来。他感到羞愧,知道自己说谎了,对别人编造了一个爱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原本应该发生的。“它本来就应该发生,”他在心里辩解说。
一直到大学毕业,他都想试着爱上一个人。做了很多努力,不行。他发现她们一个个都不如“胖子”。他想,既然爱得太勉强,也就算了。就这样,他带着右腿的伤疤和没有回应的深爱,离开了大学校门。
不久他就出国了。这是一段异常辛苦,同时又是极其重要的经历。那是一所著名学府,他与导师的关系并不和睦,这也间接成为他早日归来的理由。主要是祖国的吸引,归国前有点迫不及待了。回国前后,他大约有两三次对那些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讲述过并不存在的“胖子”的故事。他的所有激情也许都在这种讲述中耗尽了,以至于面临实实在在的姑娘时,却没有了一点勇气。他那时嘴唇颤抖,个子愈发矮小,也更加瘦削,额上的青筋都凸现出来。显然,在很多人的眼里他是不可爱的。在国外由于怀念、寻找和急着要做点什么,一个个长夜他都睡不着。他在纸上胡乱涂抹。有时他一夜一夜读书,拼死拼活地钻研,以稍稍压制那些莫名其妙的冲动。
渐渐,他变得喜欢自言自语,喜欢在夜间工作了。这个习惯直带到国内来,结果惹得同寝室的两个人给他提意见,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该拥有一个单身宿舍了。反复请求,终于应允。打那儿以后他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王子、孤独者和梦游症患者。他在自己小小的空间里走动不停。深夜打开窗户,遥望黑漆漆的夜色,或倾听校园里奇妙的小猫奔走的声音,那种若有若无的喘息。他的宿舍离一丛丁香树不远,有一次半夜打开窗户,似乎听到了有人在那儿窃窃私语。什么也听不见,不过他凭想像把握了一男一女的形象:他们分开复又搂住,后来紧紧搂住。两个人正在仔仔细细抚摸对方……
那一夜他哭了。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是一个正派的男人。”就在这样的日月,他一口气读掉了一般人几年时间才能读完的艰深晦涩的学术专著。
回国后的第三年,终于有人来关心他了。那是系办公室负责资料和接待工作的一位年长的女同志,和善、胖乎乎的,四十多岁。她询问了他的情况,几天后几乎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领来了一个尖头尖脑的姑娘,借口是:来这儿借书、请教。曲一见面就在心里说:“你让我产生了抗斥心理。”
尽管这样讲,他还是很热情很礼貌地给她们端水让座。中年妇女客气了几句故意先走了,姑娘就沉默起来。他们在屋里翻书。最后姑娘取了一本无关紧要的书,而且答应还要经常来请教,走了。
曲感到了一点点惆怅和激动。它们掺在一块儿,分不太清。那一天他在纸上写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一个大大的问号攫住了他。
姑娘来了,他们真的一起讨论问题了。他发现这个姑娘懂得很少,却故作高深,故意说一些含含糊糊的话,让他澄清。当他从头开始分析什么的时候,她又赶紧点头,好像这一切早就有所预料。“这不是老实的态度,”他在心里说。姑娘矜持了一会儿就夸起了他,不停地夸,说他真有才华、聪明绝顶、人群中少见,然后又看看窗户外面很遥远的地方,说:
“到哪儿寻找这样的人呢?”
曲一颗心扑扑跳起来,心里说:“到哪儿寻找?这个人不就坐在小屋里,坐在小床上吗?多么奇怪的姑娘啊!”他在心里感叹,用眼睛去捕捉她。正在这时,姑娘也转过身,那双空洞的大眼突然闪出了火辣辣的光。两双眼睛相互一碰,曲差不多清楚地听到了“咔嚓”声,就像电火似的。他赶紧把脸转到旁边,可是那个姑娘的眼睛却直盯过来。她比他成熟多了也老练多了。实际上她早有准备,像在专心等待这个即将落网的猎物。曲的眼睛一直看着旁边,再也不敢转过来。
姑娘却发出了自语般的赞叹:“你多么内向!”
只一句就把他的目光召唤回来。他平静坦然地看着姑娘。姑娘那么深沉,眼睛里渗出了点点泪花,说:“你的内心世界是那样的丰富!”
那会儿曲被一句一句赞扬着,老想哭泣。最后他真的两手蒙脸,小声咕哝:“‘胖子’,你现在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