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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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叹一声。
“女人都躲起来不敢看。俺不怕,俺就站在民工堆里一块儿看。俺眼瞅着老五把那个人的头发给揪得差不多了,接着那个家伙血淋淋地跑了。这一跑再也没有回来。记得老五最后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嚷:‘你要再敢来山里,我就把你阉了。’”
我对老五有了好感。我问:“那个瓜妞为什么不跑呢?”
“咳,还不是为了钱!他们对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变着法儿欺负。那些督工的故意不把工资给她,一压就是两个月。你想一想,这为了什么?就为了拴住她。后来不知怎么凑足了钱,瓜妞一扭身跑了,再也没见人影儿。”
钱竟然可以让人忍受这样的侮辱,这是钱的力量。
“老哥,我刚才讲到了哪一搭儿上?”
“你不是讲了大个子女人的事情吗?”
“是呀是呀,就是她了。当时讲好了让人家来做饭、买菜、洗衣服。来了以后,日子久了你猜咋哩?”
“咋哩?”
“做起买卖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个你还不懂?督工的给她找了个单间屋,结果就让她接起客来了!一天到晚接客,你想想开山的人挣点钱容易吗?都让她一千两千的给弄走了,真是个吸血鬼。结果出工的人做活也不来劲儿了,三天干不了一天的活。最后大掌柜火了,让督工的把她赶开。那个大老婆倒蛮气,说是‘买卖公平’。你看看这个世道什么人没有!最后几个督工的把她绑起,脱光了衣服在树杈子上挂了一夜。我心想:这一下她该求饶了吧?谁知道第二天天一亮,她挂在那儿,还跟从树下走过的人要东西吃呢。有人心软,就弄一块生地瓜放到她嘴边,她一口咬上去,咯吱咯吱吃了。看来是没法治她了。她嚼着地瓜说:‘俺从树上一下来,俺还是俺,你还是你,你又不能把我杀了!’她这话呛得大伙儿直瞪眼。谁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她没好声地叫,一声连一声地叫,就像山里的老狼中了枪子一样……”
小怀对我扮个吓人的鬼脸:“一开始谁也不明白,后来见大掌柜屋里亮着灯,都知道他半夜出来,不知用什么法儿把树上的母狼调弄了一下。结果她就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快放俺走吧,放俺走吧……’督工连夜把她解下来,她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再也没有回来……”
小怀在我这儿磨磨蹭蹭,总是不愿离去。到后来她抹起了眼泪,一边抹一边说:“老哥呀,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俺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累了就在地里一躺。那日子苦不?苦死哩苦死哩。可是那时候俺琢磨着也比现在强。那时候俺还有个贴心的伴,哪像现在这会儿,死猫烂狗的都想占俺便宜。俺可不是那号女人。俺想个贴心的伴儿。你知道,那个人啊就长得像你这么高的个儿,也长你这么一头好头发。不过他的鼻子没你高。你那天一来啊,我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俺一路上贴心的伴儿跟来了。我心里那个高兴,两只巴掌都抖。抖啊抖啊,又怕你老哥看了笑话,就用这只手按住那只手,结果两只手一块儿抖。我端量你半晌,你没见俺泪眼潸潸,扭过头去咬住衣领打颤颤吗?俺那会儿就说:‘这个老哥啊,早晚俺这怀里要抱住你哩!’说是说做是做,俺还是个女人家,不敢先吐口先伸手哩。你倒好,一点脸面也不给啊……”
在这一声声叙说里,我一点也不感到难堪,反而觉得她那么可亲可敬。我说:“小怀,我是个有家有口的人,我的家口在大山那边。你刚才说也在盼原来的伴儿不是?”
小怀抹抹眼:“理倒是这个理,不过俺夜夜想得慌哩!”
“谁不想得慌?要紧是挺住。要挺住哩!”
小怀咕哝:“规矩人,规矩人。”长长叹息一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挣脱,她就用力往怀里拉。她把我的左手使劲按在了她的胸口上。她是让我试试狂跳不止的心。我感到那心脏果然跳得厉害。我心里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好女人,能做喷香的饭菜,能把一个男人的屋子料理得干干净净,泼辣、野性、勤劳、心肠绵软。可是她完全误解了我,她对我什么也不了解。她把我看成一个人钻到山里卖命、抓一把就走的流浪人了。可惜我毕竟还不是那样的人。我与真正的流浪汉真的隔了一层——也许我们处在了两个世界……
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烂女人,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廉耻倒也没老。不要说那些打洞子的人,就是那些督工的也怕我三分。我对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除了周子,谁也别想碰我一下!”
我退开了一步:“你也是周子的人?”
小怀低低头:“你别嫌弃我,别看不起我,我是个实在人。我不告诉你你能知道吗?你想他是大掌柜呀。大掌柜要做的事儿你能躲得开?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大掌柜……”
小怀离开后,我一直琢磨她的话……走出屋子,看着在一片水蒸气后面跳动的山峦、各种各样的树木。碧绿的山谷在中午时分懒洋洋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一声鸟鸣显得那么孤单。那个瓜妞受尽欺辱后,带着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就顺着这道死寂的山谷逃去了……我听到了,看到了,我正在经历。可是我却必须忍受。面对这死寂的正午的山谷,迎着热辣辣的太阳,我真想做点什么。可惜这时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身上如同披挂了千斤锁链。全身的肌肉和韧带都被一种强力给拉伤,需要我趴在地上好好缓气,慢慢让携带着新鲜氧气的血流去滋润,让它一点点恢复。我在葡萄园里经受的那些繁忙季节、沉重的劳动,比起眼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常常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窗外有人看了吃吃笑。可是在这儿,我从山洞里走出,一头栽到铺子上时就像一摊破棉絮。这时候有人过来喊我吃饭,摇晃我的肩膀,拉我,我一动不想动……
石与血
1
那些一有工夫就伏在地上喘息,一旦躺下爬都爬不起来的人,大半都是刚刚来包工队的新手。手持皮带的督工一般情况下并不催促这些人上工。可是当洞子里的活儿急了,督工就要连推带搡把所有人都赶到洞子里去。他们一吆喝,粗咧咧的嗓门一喊,躺在地上那些人的疲惫就跑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等着别人来赶跑。督工走过来,见人还趴在那儿,就狠狠一脚踢在屁股上。这时候趴着的人才会记起来,这辈子还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难以遏制的羞辱和愤怒刺激得人面红耳赤,他会觉得头发根部一阵阵发痒发热。他怒目圆睁,不由得握起了拳头。这样他身上就充满了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这时候的督工反而要笑嘻嘻地躲开,只在旁边骂着:“日你奶奶,想挣大钱还想装少爷,吃饱了狗蛋撑的……”
这儿的人总能骂出一些奇怪的脏话,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那样讲。这里的所有脏话都骂得耳熟,所以无论听起来怎么狠怎么粗,也都变得轻松平常了。这就逼着他们去寻找和开拓新的脏话。我注意到只有大掌柜一个人很少说脏话,而且也很少发火。他那个样子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实际上会可怕到什么程度。那些刚刚来包工队里的人就常常被这样一副面孔所迷惑。
有一个人不知深浅,有一次为督工和工头吵起来,一直吵到大掌柜那儿。大掌柜摆摆手,旁边的人就把他放开。他一被松开就骂起了大掌柜。
大掌柜那会儿看着他只是笑,笑得很开心。笑了一会儿,把门关上了。
那个人刚二十多岁,长得身架很大,面色红润,很有力气。他大概打斗起来从没吃过亏,所以性子暴躁。
大掌柜关了门,那个人以为大掌柜胆怯了,指着他大骂,还说:
“你们欺负人,敢骑在我头上撒尿!”
他想不到自己的话正好做了一个巧妙的提示。
就在他的话刚一落地,几个人一块儿涌上来,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无论他怎样嚎叫,那些粗胳膊还是一齐伸出来,把他按个铁定。接上就有人解了裤子,迎着他的头和脸哗哗地撒起尿来。他在下边说:“妈呀,哎呀……”那个撒尿的人慢腾腾说:“说过的事咱就要办。男子汉说话不算数还行?你说了俺又不办,对得起你吗?”
那个年轻人全身都给撒上了尿。旁边的人一松手,他站起又跌倒在地上。奇怪的是他再次爬起来,一声也不吭了。
从那回以后他整天木着脸不说一句话,按时上工下工,成了一个最有力气的好劳力。
太阳好的时候,饭后那一段空闲时间,小怀就把她的孩子抱出来,在窝棚前边的工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喂奶。她那对很大的乳房袒露着,让孩子尽情吸吮。不少人站着观看,议论横生,小怀一点也不难为情。那两个乳房汁水旺盛,孩子吸一口它就汩汩冒出,溅在孩子的脸上。一旁有人叹息:
“嗬!好家伙!”
一股浓浓的青草气息在空气中播撒。小怀的孩子发出了舒服的嗯嗯啊啊的声音,掺杂着咕嘟咕嘟吞咽奶水的响声。一些人看得失了兴趣,就走开了。
我蹲在窝棚门口,看见那个穿花衣服、留着黑黝黝辫子的加友沿着山谷下坡的一条小路走去了。她手里似乎还带着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去注视她。她在那条小路上越走越远,后来弯过一个小山包就不见了。
小怀抱着孩子走过来,盯了我两眼说:“别招祸啊。”
我不明白,又抬起眼睛向那条小路望了几眼。小怀说:“看什么,去找她男人去了。”
“她有男人?”
小怀把溅到孩子腮上的奶水抹一下,抹到孩子嘴里,说:“死了。去年这时候塌了洞子,压在了里边。那一回压死了三个。”
我这才明白那个姑娘是到男友坟上去的。
“小两口还没成家哩,原先他们在一个富人家种地打工,后来听说山里挣大钱,就结上伴来了。入了大掌柜手下还有个好?大掌柜也巴不得那男的快死。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不明白加友为什么还不快点离开这儿。小怀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个男人都搭上了,抬腿一走也太便宜了那个人!”
我想小怀是指大掌柜。可是大掌柜已经把加友据为己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不幸。我为这一对不幸的人哀叹。小怀说:“你不明白老哥,她男人死了,周子给了她一万块钱。后来周子又把她的工钱加了一倍。她什么时候也没有便宜了周子。”
我说:“周子在榨干她最后的一滴血。她如果是个有心计的人,还是应该早早逃出这架大山。”
小怀摇摇头,“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上了周子手的人。只要上了他的手,他不说‘撒手’,谁也别想逃。”
我说:“她刚刚从这条小路上走开,趁这会儿跑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小怀抬头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早有人盯上她了。前一年有个南边来的人想把周子手上的一个女人拐走,也是趁了中午——两个人先分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装着出来闲溜的样子。转过山包他们就汇合到一块儿,顺着山路往前跑。谁知道刚跑开没有一里远就给逮住了,双双用绳子捆起来。两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周子反咬一口说那个男的偷了这里的东西。男的没好腔叫唤,问大掌柜偷了什么?大掌柜说:‘你什么都偷,还敢嘴硬!’那一回他生生给打断了一条腿。”
我仍不明白:“他们到底怎样给逮到的?”
“你看到山里一个个的包工队了吧?所有那些领头的都是拜把兄弟。他们要争斗起来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好起来就像一个人似的。要对付跟他们捣蛋的民工就变成一个心眼了。他们对民工下手最狠。”
“我如果现在逃开,难道不行吗?”
“你逃开没人管;加友可不行,她是大掌柜上了手的人。”
“你呢?”
小怀抬起头望了望那个小石头房子,“谁知道呢?俺也说不准。不过俺在哪儿都是苦做。俺要真跑倒也跑得开……”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发现自己在没命地奔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我在挣命之路上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和庄周一起。我在一条山路上奔跑,跑不稳,老要跌倒。小路在摇晃,原来整架大山都开始疯狂地舞动。山坡上的树木咔嚓嚓全部折断了……
2
我真不敢相信就是这片大山,当年曾活动着那支英武的队伍;更不敢相信这儿埋葬了父亲最好的年华。我静下来一个人时,真想听到父亲一下下的敲击之声……他生前对开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