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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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时间了,小怀一声不吭。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顾低头做活,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可是她这会儿不说话了。后来,不知怎么她用那双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发觉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这样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她像是呵气似的对我说:
“老哥,你如果愿意留下,我跟‘大掌柜’说去……”
“‘大掌柜’是谁?”
“周子呀……”
2
这儿有一溜密挤的草棚,有帆布搭起的帐篷,还有一两个安了绿色门窗的小石屋子。石屋有彤红的瓦顶,在山野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正看着那个小石屋子,门突然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这个人很黑,颧骨高高,嘴唇是紫的,用力地往外翻着,面貌特异。只有眼睛很好看,那是一对大大的、像儿童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流露着无比的天真,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而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人尽管浑身流露着粗鲁,但还不像是一个粗人。
小怀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掌柜’。”
我正想站起来,那人就走过来了。他走起路来两腿奇怪地向外撇,就这样一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说话,小怀就搓搓手说:
“大掌柜的,他是来山里找亲戚的,找不着,想留下来中不?”
周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抽出一支烟叼上:“哪儿的?”
“山那边的人。”
“做什么的?”
“种地。还做了几天买卖。俺兄弟跑出来打工,我想把他找回去。”
周子点上火,“嗯”了一声,问:“吃得住苦活吗?”
我点点头。他往前移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吭声。还好,我的手在葡萄园那会儿已经磨得满是茧壳了,粗糙得很。我这双手是无可挑剔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脸,都被一路的风沙弄得脏脏的。我真的希望他们把我留下来,这有点像报名当兵或上大学经受体检的那个场面。一种渴望加入的念头这时候真的出现了。
周子看完我的手又端量我的脸、我的全身。后来他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朝我的嘴巴伸出手指。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就知道这是干什么了:他把我的嘴唇翻过来,看我的牙齿。“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他简直把我当成了牲口。他说:“你要愿意就来签约。”
他往小石头房子走去。他走得步子很快。我蹲在那里没有动,小怀催促我一句:“还不快去。”
我把背囊扔在那儿,跟他进了小石头屋子。原来这个小屋子里有一桌一床。墙壁只用石灰胡乱抹过一遍。靠近桌旁钉了一溜钉子,上面挂了一些帐本名册之类。
周子从抽屉里抽出几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上面写了“用工合同表”,分短期长期两种。我取了短期那一种。周子说:“把上面的项目填完就成了,按个指头印。”说着把红色印泥推过来。
多么可笑。在我眼里所有表格大约都是一副模子套下来。什么性别、出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等等。我一一填好。下面的一个条款让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上面写了医药费自付以及有了重大工伤事故的一些责任等等。唯有这一栏订得很细,但一看就能明白雇主的用意。这儿规定:如果是因违章作业负伤乃至死亡等重大事故,那么一切责任都在打工者自身,用工一方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给小量抚恤等。我想在这土法上马的包工队里,每一个打工者在采矿过程中都要冒巨大危险。我感到握笔的手有些沉重,但我此刻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是在想庄周。我明白,庄周一直在冒着这样的风险。那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一场拼搏。那么此地再险再累,再大的不公和委屈,都让我与你一同忍受吧。我今天来和你一起钻这座大山了;还有,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大山里——我这时候只想告诉庄周,当年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劳作,他九死一生……
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人的苦难吧。我只是用力捏着笔,飞快地在表格上签了我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合同纸上那两个大大的红印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周子把嘴里的烟蒂吐出来:
“走吧,这就行了。收拾收拾,叫小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
我走出来觉得一阵轻松。马上就要加入这一伙开凿大山的人,想想真是痛快。这个手续也简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人去卖命。那些家伙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他们直到最后把你嚼成一口渣吐出的时候,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
我发现这会儿最高兴的就是小怀。她给我提着背囊——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她非要替我拿不可。我发现她的力量很大,一只手就把那只大背囊提牢了。她领我到一个窝棚那儿。
每个窝棚里都是一溜大地铺,铺了厚厚的秫秸和茅草,上面卷着黑乎乎的一些行李。窝棚都是由秫秸和树木枝条做成的隔壁,里面大多都是通铺;有一两个所谓的单间也不过是隔成的一块窄地,里面只能睡一个人。小怀告诉我:“你本该睡通铺,那些小间是女人住的。这里有一个空着,就给你吧。”
我很感激。我有失眠的毛病,一个人睡也许是重要的。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把背囊放好就出来溜达了。我发现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大掌柜”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吆吆喝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都有些凶。我知道这就是包工队里的督工。这些督工有时也随民工钻洞子,可是更多的时间要在洞子外面转,在窝棚四周瞪着眼睛。小怀告诉我:这些督工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他们不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掌柜”的嘴和腿。他们分成三班,工地上日夜都有他们在值班。我明白,实际上这是一些准武装力量。他们没有正规武器,但他们背了猎枪,还是双筒的。这些家伙一律抽洋烟,哼下流小调。小怀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周子带进山里的,他们是一伙儿。
我觉得周子的口音有些耳熟,问了小怀才知道他也是平原上的人。他们那个村子的土地很少,村里一多半人都出来做工、经商,或搞其它事情。周子一起手就搞起了地下包工队,刚开始没有经营执照,再后来不知跟一个什么开发公司套上了关系,包工队也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这里的工资像城里那些工厂一样,每月发一次。不过每月工资并不固定,“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他自己又是会计又是队长又是公安局又是法院,他一个人什么都是哩。这儿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3
开山洞的工作要两班倒。这里的工作不是三八制,而是每班工作十个小时,中间空下的四个小时还要留下人打扫场子。那些不上班的民工大多躺在自己的窝棚里休息,睡觉连衣服也不脱,只把头上的柳条帽一摘就打起鼾来。这些民工大多只有二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五十岁;这些人无论多么累,睡一觉起来仍能活蹦乱跳。他们都很瘦,但每一个人都结实有力。这儿的工资很高,就连服务工也比一般城里人挣得多。小怀说:“像你这样的,一个月就能拿走一千元。”我问小怀拿多少?她说拿七百元,最多时还能拿到八百。“反正大掌柜高兴了,给多少都是哩。”
开饭时好多人走出了窝棚。他们见了我这个生人几乎不怎么注意。这里的人员流动很厉害,不管什么人,只要填一个表格就可以加入,挣上一笔钱再走掉。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大家来自天南海北。
四五个女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年纪都比小怀小,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小怀健壮。她们帮着小怀搅弄大铁锅里的粥,掀蒸馒头的笼屉,然后用一个大铁盆盛菜。她们围上围裙给领饭的人往碗里盛东西。有一个姑娘二十岁左右,辫子油黑油黑,穿得比所有人都鲜艳,神态安详,脸上还擦了很少一点胭脂。她人有点黑,但皮肤细腻。小怀喊她:
“加友,你来给大掌柜的送去。”
穿花衣服的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小怀那儿。小怀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了一个木盘子,又把盘子里的饭菜收拾到一个圆圆的木盒里,就让加友提上送到周子的办公室里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我听见离开不远的一个打饭的民工对旁边一个民工咕哝了几句什么。他们原来在议论那个提着木头饭盒的姑娘。有一个说:
“馋死俺了……”
这儿的菜是定量的,只有馒头和稀饭随便取。我拿了两个馒头,然后伸出饭盒让姑娘盛菜。一个姑娘舀给我一勺煮白菜。我发现虽然菜做得简单,但里面的肉很多,而且都是大块的。肉块上白肉红肉各占一半,那种浓浓的肉香和白菜的鲜味引起了强烈的食欲。我端着饭菜往外走时,正好加友回来了。她两手空空,大概把饭盒放下就回来了。我离她很近,看得更加清楚。我发现这张黑黝黝的漫长脸极其动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身上没有一点被沉重的劳动磨损过的痕迹。但她的神色却比大多数人压抑得多。她的嘴唇有点儿厚,红润润的。这会儿她看到了我,轻轻瞥来一眼。她的眼睛真亮。
小怀问:“加友,大掌柜的没说再添点什么?”
加友摇摇头。
原来我窝棚的隔壁就是小怀的住处。她的孩子半夜呀呀哭,闹得我休息不好。隔壁的另一面就是那些睡通铺的民工了。他们打着呼噜,有时候半夜起来解溲,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可是另一些睡着的人丝毫不受影响。我真羡慕他们。我想起了在葡萄园时的那些香甜的夜晚。
清晨,出工的铃声响起来。我差不多还没有把早饭吃完,就有一个督工的手提一个又黑又沉的柳条帽子往我的头上一扣,说:
“伙计,进去吧!”
他同时把一个皮包挂到我的肩膀上。那个很破的皮包里是一把锤子、两三根不长的钎子。我没有做声。一边的人早就吃饱了饭,然后套上一件脏衣服就准备动身了。我承认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活儿,心里没底。不过我并不害怕。
我随着他们进去。洞子原来刚刚打了十几米深,里面非常干燥,好像也不太危险。我认真地察看着刚刚凿出的石壁,看得非常认真。旁边的几个民工觉得奇怪,有一个人指着我说:“嘿,古怪的东西!”
这儿属岈山山脉的低山丘陵区,刚刚凿开的石壁一律是浅肉红色,属于中粗粒花岗岩结构。块状构造岩石的局部有轻度变质现象。我想如果继续开下去也许会有些变化。因为在同一地段过去曾经发现过片麻状结构,主要矿物成份为钾长石石英,暗色矿物为黑云母等。这类岩石风化强烈,破坏严重。从上面看,由于强烈剥蚀,地貌呈现缓缓的丘陵和台地。下游河流的主要物质来源都来自这些丘陵。这种石头无比坚硬,我想在这儿开凿可真是一场硬仗啊。不过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段冒顶的危险性倒也很少。如果山洞开到酥石地段,再遇上粘土夹层,那就要麻烦多了。好像这里的施工队伍从来就没有考虑到支护,好像头顶的那个柳条帽就是全部的安全保障了。听说民工中的负伤事件每个月都有发生,好在尚无大的事故。受伤的人只要稍微能动,就要坚持出工。因为督工是根据出工的次数来记账的,最后由大掌柜把钱拨下来。民工中那些老一点的人帮着督工指手划脚,好像只有他们才有发言资格。好多新手像我一样,到了现场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家伙。
我给安排到一个地方,就乒乒乓乓砸起来。砸钎子的深浅和角度都有具体要求,稍稍偏斜一点就是一个废孔。督工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伸脚在屁股上踹两下。
“你这个嫩毛,你的腚蹶蹶着,让叫驴干了似的。”
督工不止一次用这种侮辱性的话来骂我。一开始我真想挥起凿子照他的嘴巴来一下,敲掉他几颗牙。但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现实。
我投入的就是这样一种劳动,这必须忍受。我的愤怒毫无道理。
那个领工的人干一手好活。他的个子最高,所以他做活时腰弓得厉害。他几乎只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孔打好。这个人长了两撇很黄的胡子,可能因为排行老五吧,人们都跟他叫“老五”。整个的过程中我丝毫不敢分神,因为怕不小心把手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