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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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西郊
上篇
第一章
梦游者
1
“你去吧,他人挺好的。”
梅子又一遍催促。
她不知道我虽然看上去还在犹豫,其实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我真的要去找那个黄科长了。我在犹豫其它一些事情。
“你见了他就知道了,人挺随和。”
梅子飞快地收拾东西,要上班去了。我倒想让她快些离开,因为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好。
“你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琢磨的了,打一开始辞职的那天,你就该想到这些。好了,收拾一下,还是去吧——啊?”
梅子转过身去。一个越来越严肃的人、可爱的人。她的浓发油滋滋的,乌黑闪亮,总是引得你不由自主去伸手抚摸。我刚刚四十多岁,可是显然已经走入了令人沮丧的时刻。不过我在这天早晨又发现,人在这个年龄段的某些时候,心底仍然会时不时地泛起一种强烈的欲念,比如思慕和爱恋之类。
说到多年前的辞职,我觉得自己多多少少对她构成了伤害。那时候的我有点怪,像着了魔一般,被这座城市的辞职风吹得摇来晃去,最后被它连根拔了。谁的劝告也听不进,我心上一横就离开了。当时她和孩子不能与我同行,我只好一个人走了。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略去各种各样的繁琐不谈,简单点说就是要到东部平原上去经营一片葡萄园。事情的开头总算很好,我有了自己的一片园子,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似的。真的,它直到今天让人想起来心里还滚烫烫的。那本来是一个关于土地和田园的好故事,一个动人的故事。它压根儿就不该失败。可是今天看来,当年那些所谓的周密筹划中仍然有不少疏漏,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还嫌稚嫩了一点。结果失败了。我不得不重新返城:让一切从头开始。我成了一个最不走运的人、落魄者和失败者。当我一个人顶着乱蓬蓬的一头脏发走上这座生活了几十年、如今突然变得有点陌生的城市街巷时,万般感触就一齐涌上心头。我得忍住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目光齐刷刷打量过来。我有时倒这样想:可怜巴巴的一个男人,老婆不把你甩了也就算幸运了。我摇摇晃晃走在街头,心底一遍遍重复:你干脆把我甩了吧,我可不愿欠谁什么。因为我知道,人活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欠下的东西越多越糟。人这一辈子最好还是谁也不欠的为好。然而这只是一种心愿而已,我知道自己欠那片平原,欠新结识的朋友和一些——心爱的人——比如梅子和孩子。细想起来,我似乎还欠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从心里厌恶的、乱哄哄的城市。
一种隐隐的、难以摆脱的亏欠感会使一个男人不堪忍受。
梅子如果真正关心我,真正温良贤淑,这会儿就应该再狠一点。快刀斩乱麻又怎样,那就不会让我在她面前有一种负疚感了。
看着她为我跑职业,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寻找谋生之法,真是不忍。多少天来她一直催促我去那个地方。“去吧去吧!”她的小嘴一弯一弯只会重复这两个字。好像只要我去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似的。
她许多时候还像个孩子。
她让我去找的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早已离休的姓黄的科长。黄科长和我的岳父有点关系,当他从她们家了解了我的情况后,马上大包大揽,说小事一桩嘛。他答应让我到他的一个部门去工作。如此轻松就改变了一个倒霉汉的命运,这让人有点大喜过望,有点不敢相信。我知道这在眼下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因为那些急待找饭吃的失业者对这座城市而言是多么可怕的负担。那些从外地涌入的各种各样的闲散人员、像我一样失败了的男男女女,眼下都急于走入一种稳定可靠的职业。不过我也知道,这个黄科长虽然官职不高,却并不让人怀疑他的能量。这座城市有多少奇怪的角落就有多少奇怪的人物——他们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上从来不遗余力,所以最后总是各得其所:一个个全都成功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而有人会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我现在真的寄希望于这个黄科长了。
可是得到允诺后一连几天,我都在踌躇。我犹豫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我常常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有时仅仅是一瞬间,把事情从头至尾飞快地回顾一遍……从那座地质学院毕业之后,我进入的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三所。大概因为一切都过于顺利了吧,后来就是这个堂皇之所给了我终生难忘的折磨。这段经历我会铭记在心,因为它总是时刻提醒我,让我不时生出一种震悚的感觉。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生命的背景——人生既有一个舞台也就会有一个背景,于是他的一切都要在这个背景下滋生和繁衍。我明白,三所给予我的不仅是恐惧和痛苦,还有更为珍贵的东西……我走出了那座阴森森的大楼,去了一个环境相对宽松的杂志社——这在很多人看来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遗憾,我却从未悔疚。不仅如此,进入杂志社两年不到,随着全城的辞职浪头,我又辞掉了公职。新的一章如是开始。
我在葡萄园里折腾了几年,把它搞得美仑美奂。也许一切都缘于我的不安分:园子兴旺了,我又设法与当地朋友一起办了一份杂志——最后当然是二者一起失败……一段匆匆的历程,一部失败的历史。
所有的人一生中总要有成功有失败。可区别在于,有的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而他自己会认为是一个胜利者;另一些人不仅在别人眼里是失败者,他更把自己看成一个失败者。这才是真正的——失败。我极不愿、极担心成为后者。
天还很早,刚刚进入上午这一段最好、最从容的时间。马上去找黄科长吗?我想自己随时都会离开屋子,到梅子一家人希望我去的地方办个简单的手续。这一来也就有班可上了。这在很多人那儿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对我来说当然也不坏。可奇怪的是这会儿我既不看重也不着急。我厌恶自己像个被牵了线的木偶一样,随着别人的摆布活动。多么不可思议,当年我从这座城市出走、归来,来来回回穿行……好像十几年的时间给压缩成了一瞬。一幕幕场景叠印跳动,占据了记忆的空间。整个人像在梦游。是的,好像很久以来,我身体的一部分正在渐渐睡去。那就让它睡着好了。
白天,我在街巷里随着蜂拥的人流漫无目的往前移动,或者和梅子一块儿到市场上采购——还有,去找我在这个城市的好友阳子……无论怎样都无法完全驱除那种梦游感。我和阳子在一起聊天,仍然时不时地闪过一丝奇特的感受:我在睡着。虽然我在大睁双眼,在说话——可是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仍然在沉睡。它竟然没有被这座喧闹的城市唤醒。
睡吧。也许只有这样,我才更像一个城市人。
从平原归来许久我都没有跟往日的朋友见面。就连阳子也不例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与城里的所有熟人和挚友都隔绝了。我时而把自己关在这个小屋里,时而挤进街巷人流。我如此这般地享受着孤单的愉快。除此而外,我还要时不时地重复一些恶习:难以停息地、急切地写出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它们是我心中循环往复的吟唱。
梅子一次又一次约我去她父母家过周末,我却拖延下来。我怕从这里到岳父家几公里远的街区上,这段特殊的路程中,身上的什么东西会给陡然唤醒。后来我实在无法推诿,只得依她。自行车的铃声像风铃,汽车喇叭尖锐刺耳,懒洋洋的城市灯光,车与人的河流。所有的嚷叫我都充耳不闻。卖冰糕的、卖晚报的、卖老鼠药和进口服装的。有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摆弄着一个崭新的玩艺儿,它反射的强光老要不停地从我脸上闪过。
“那东西真亮。”我对梅子说。
梅子好像没有听见,她扯着我的手。每逢走到拥挤的街巷上,她总是侧身拽上我的手。从过去到现在,从我熟悉她的那天起就是这样。好像她是我生活中的引导者。不过这会儿越发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沉睡不醒的、恍恍惚惚的人。
又回到了这座院落。这里有一个心慈面软的岳母和一个始终冷漠的岳父,两个人都离休了。岳父脸上的那种冰冷和严厉,不知该让我恐惧还是厌恶,我只知道他是岳父。有时候我想:人干吗还要有个岳父呢?真是一种奇怪的存在。要知道人这一生有个父亲已经够受的了。但岳母像天底下所有的岳母一样可爱。小院里有棵橡树,她在树下伸开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怀里。梅子喊着“妈妈”,母女俩让人羡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儿。
“失业了不是?”岳父正在练字,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看来书法家的牌子他是挂定了。他还会作诗,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写过去的那些战斗、和平时期故地重游的一些感怀。奇怪,他一直在歌颂和怀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不愿过。
我说:“我也很忙,也天天写呢。”
岳父“哼”了一声,把正写的一个大字糟踏了。他扔了笔,有些恼火。他不知是火自己还是火我,说:“哼!”
岳母端来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着就说:“还是去上班好……”
我点着头。我觉得让长辈为我操这么多心也是一个罪过。
2
就是那天回来我下了个决心:找黄科长。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后该怎样安顿自己——那颗心。很不幸,仍然还有个“心”的问题。我记起前些年看过一本书,它的名字被译为《心的概念》。真的,我至今都没有摆脱“心”的问题。我不信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勉为其难的生活就会让一颗心从此安定下来。比如说眼下的状态,恍恍惚惚;再比如在岳母和梅子的声声催促下,我还是要涂涂抹抹。我知道停止了涂抹一切只会更糟。我的这个不良嗜好真是源远流长,以至于发展到今天已经无可疗救——我从那所地质学院,甚至从更早的时候起,就开始了这种不能停息的、像害了一场热病似的吟唱。也许就因为这个难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有了那长长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告别地质学院,告别杂志社,告别城市,最后又不得不告别那片平原,重新回到这座蜂巢一样拥挤和喧嚣的街巷。“我看见记忆之犬衔住梳子/一群麻雀的种子洒向泥土/那只悲琴从北风里吟唱/外祖母的白发啊,如何不让我想起鹭鸟/两眼迷执拗眺望眺望/那十里沙原之上飘飘的水汽/一片茁壮的青杨树在舞蹈……”
杂乱无章。如同梦游。好在它们有别于苦笑。它们时断时续,随手记在各种各样的纸片和本子上。有时我把它们写在孩子废弃的作业本空白处。
“爸爸的字可真丑……”小宁对母亲说。
梅子拣起那个写满了字的本子,皱着眉头。她每逢看到我写下的这些就是这样一副表情。我不知她为什么要皱眉。我想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谣。我在心里搜索崭新的词儿,找不出。可是每当我放松起来,又会捏起一支圆珠笔,毫不费力地在纸上写下:“春天暖洋洋/百鸟齐歌唱/革命人民恋爱忙/嘿,恋呀么恋爱忙……”
我回到这座城市之初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是像过去一样,最后还是阳子第一个知道。他来玩,一次又一次带来崭新的画。每一次都是他一个人。他有一帮好朋友,一伙不无特异的男男女女——他们可都是艺术家啊!他不敢把那一伙带到这里来,知道我不希望把这里变得乱哄哄的。我羡慕阳子,有时甚至想:追根溯源,我们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种动物进化而来的。他永远欢蹦乱跳,适合在阳光下生活。他结识的人多,听到的消息多;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无忧无虑,像琴键上蹦出的欢畅激越的音符……他每次离去,这个屋子立刻变得倍加清冷。我也只能更多地在纸片上涂抹。
“多年之后才有岁月的感触/那时还小哩/眼瞅着老黄牛驮了时间/镰刀上的胡须又白又长/赤脚从大李子树下走过/朝圣一般拘谨/转脸看到有人在原野上疾跑/何处寻找少年的闪电……”我刚刚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谣从脑际流过:
“岳母胖乎乎/是个大老粗/岳父是好人/善于玩深沉……”
梅子收拾纸页时看到了。她这一次很快吐出两个字:无聊!
真的无聊。就像一篇文章由于有了一个准确的命题,一下变得清晰起来:我长时间以来一直是无聊的,而那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