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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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要吐出来的杜媛媛一把推开唐秋雁,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杜媛媛揭开了老宅的臊味之谜,大家都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围在唐秋雁家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说着她的不是,把一股怨气撒出来了。
唐秋雁有点发慌,毕竟是遭到众人谴责,但呆在家里就是不开门,站在房子里面对大家说:“我在自己家里烧,也没有到你们家里去烧。我自己吃,也没有叫你们吃。”
这时,唐大龙下班回来了,也闻到了那股臊味。大龙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加上最近正在谈恋爱,看见这么多人围在自家的门口,赶紧问明原因,得知是因为母亲占小便宜,弄得整个老宅里都起民愤了,感到非常难堪。
他重重地敲开房门,进到屋里,一句话不说,冲进厨房,端起那一锅还“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鸭屁股,一气倒到后街观音巷的公共厕所里,并向大家保证今后再不会有下次了。
唐秋雁觉得很可惜,第二天见到曹老三还说:“别看那鸭屁股臊,味道还真不错,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用那样的鸭屁股下酒,酒都臊了。”曹老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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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节在民间是一个大节,往年,老宅里的节日气氛非常浓。对物质财富还不富裕的老百姓来说,过节就是找一个理由大吃大喝一顿。特别是孩子们,盼望的就是家中有一些好菜,无非也就是鸡啊,鱼啊,肉的,另外,再加上月饼。不过,宜市中秋节的时候,家家都会有一道特色菜,那就是板栗烧子鸡。这里靠南是古徽州,靠北有一部分紧挨大别山的余脉,山里盛产板栗,中秋时板栗正好成熟。
老宅家家都住得挤,加上嫁出去或搬出去的孩子们都要回家过节,人就更多,因此中秋节的晚上,很多人家都会把饭桌摆到厅堂里来吃饭。每进只有一个厅堂,里面会摆上好几桌,厅堂里摆不下,就摆到天井里。各家还会把自家的灯牵出来,使整个老宅灯火通明。这一天,各家的女主人也要露一手,尽量做出一两道别人家没有的菜,这样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景象,程家的人可以回头尝尝身后杜家的菜,张家主人举着酒杯,转身就跟钱家的男人碰碰杯。孩子们也在各家饭桌之间穿来跑去,打打闹闹,还可以任意坐到任何一张桌子上。这一天,整个老宅好像是一个大家族在过节,透着其乐融融的气氛。这种和谐的氛围,一年当中也只有中秋这一次。
可今年的中秋节,天已经擦黑了,老宅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虽然已经弄明白了臊味的来源,解除了人们心中的疑惑,但那个时隐时现的狐仙,仍然是大家心中的一道阴影。齐家大先生还躺在床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曹老三那只切断了手指的手还吊在脖子上,提不起精神;孙拽子常常追着人问,“你看到我们家铁姑了吗?”问得人毛骨悚然;钱启富不知什么原因被公安局抓走了,朱银娣整天关着房门;赵大队长伸着一条绑着石膏的腿,坐在后院里半睡半醒的晒太阳……这段时间,老宅里发生了太多的怪事,大家心里都笼罩着疑惧,担心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自己。
但,节还是要过的,就像日子再穷再难,也还是要活下去一样。老宅里的人,在这样逼仄的房子里过了几十年,繁衍后代,人丁兴旺,靠的就是这种能屈能伸的生存意识。只是把好日子当做一个盼头,一天一天地等着,相信它一定会到来。今年过节也一样,只是过得不声张而已。
这天下了一阵小雨,气温明显下降,人人都添衣了,没有一家人家把过节的饭桌摆到厅堂里来吃,也就没有人把灯牵到外面来,老宅里黑黝黝的。但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中秋节是个团圆的节日,各家门内,还是要团聚的,饭桌上还是摆上了丰盛的菜肴,家家照样少不了板栗烧子鸡这一道菜。结婚成家在外的儿女们把孩子也带回来了,家家门内还是透着一股亲情和热闹,不时地传出欢声笑语。当孩子们闹得厉害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制止,所以有时笑声戛然而止。老宅里的这个节,过得比往年寂静多了。
这天老宅里只有一个人不想回家,那就是程小开程基泰。自从托黄瀚浩给女儿程翠玲带去一封信以后,他就苦苦地等着女儿的回信。黄瀚浩已经回去多日了,一直没有收到女儿的只言片语,他心急如焚。如果女儿在内地的任何一个城市,他都会立即去把女儿接回来。可女儿在香港,香港还没有回归,还是“海外”,“海外”是那么的遥远。他突然痛恨起这“海外关系”来。父母去“海外”,没有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如今女儿去了“海外”,又给自己带来说不尽的担心。虽然自己到处炫耀“海外关系”,可“海外关系”有什么好?还不如自己脚上这双旧皮鞋,虽破,但合脚。
联系不上女儿,也联系不上黄瀚浩,程基泰一急之下检举了钱启富,可是也把他自己牵扯进去了。这几天,为钱启富的事进出公安局让他心力交瘁,虽然解放以后,他一直受“海外关系”的牵累,但从来没有进过公安局。一股无名的痛恨,使他干了一件糊涂事。而钱启富和黄瀚浩干的事,还真说不清楚。虽然钱启富被关在里面,他自己被放出来了,但往深里查,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害人也害了自己。
程基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过。在老宅里,他还不能把焦虑放在脸上,平时说了那么多的大话,如果邻居们知道程翠玲在香港做妓女,自己暗中告了钱启富,这张又干又老的脸往哪儿搁?
往年的中秋都是和女儿一块过的,现在女儿在香港,他感到特别孤单。他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进门面对一盏孤灯,也挂牵着关在看守所里的钱启富。他是一个小人物,但还不是一个小人,他是一个没有存心害过人的小人物。他面对熟人,尤其是面对朱银娣时感到心虚,这也是他不愿意回老宅的一个原因。
天黑了,程基泰仍然在外面溜达。小雨淋湿了他的衣服。正是吃团圆饭的时候,街上的行人不多。有几个姑娘在街头打闹追逐,一个和程翠玲差不多大的女孩拿着一把伞奔跑着,伞挡住了她的视线,竟一头撞到了程基泰的身上。程基泰将她扶住,女孩朝着他嘻嘻地笑着,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女儿程翠玲的身影。过去为女儿的叛逆伤透了脑筋,生气的时候,常常对着不愿回家的女儿说:“你死在外面,别回来了。”这里说的“死”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待”在外面的意思。可今天,突然感到家里没有女儿,家也就不是一个家了。
溜着溜着,不知不觉地溜到江边码头上来了,因为女儿是从这儿走的,他也希望女儿能从这儿回来。江风吹着他身上的T恤衫,一抖一抖的,抖得他心里忽悠悠的没个底。风很凉,吹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气,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孤单,生活中没有女儿,余生剩下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码头上昏黄的灯光,把程基泰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还有一家无法过节的就是朱银娣。她把全部的钱都交给了公安局,包括她在服装店里赚的钱,满以为公安局会把钱启富放回来,结果,钱启富不但没有被放回来,反而从临时羁押室转到看守所去了。她问过别人,这说明了什么,人家告诉她,这说明案情严重了。关在临时羁押室可以随时放人,而看守所就不行了,要等到案件审结。进了看守所的人,无罪释放的很少,一般都会判刑。朱银娣感到大难临头了。
女儿让母亲到她家去过节,朱银娣不去,她不想见亲家母。女儿要回来陪她过节,她也不让。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人家的人了,别影响了亲家一家中秋的团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火不起,灯也不开,别人都不知道她在不在家里。
对门张家本来就喜欢关着门吃饭,今天钟贵珍更连儿子大声一点说话都不让。她说:“对门出事了,不要让人家以为我们幸灾乐祸。”
虽然住在一起有不少芥蒂,但别人家出事了,钟贵珍心里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她说,毕竟在一起住了几十年,朱银娣当柜组长时对自己也有过不少照顾,做人要凭良心,谁家没有难,谁家不会有点事。今天是李家,明天可能就是王家,后天也许就是自己家了。所以,吃饭前,她到朱银娣家门口喊了几声,表示自己的一份关心,屋里没人应答。吃完晚饭,钟贵珍又不放心地到朱银娣家门口,叫了几声:“朱妈妈,朱妈妈,在家吗?我看你一天没开火,给你送瓶开水。”门内仍然没声。
朱银娣听见了,她一个人昏昏地睡着,不想回答。
突然,住在一进东厢房里的吴家两口子吵起来了,吵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吴富生是一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在政治上很有上进心,他是在土改时因为表现突出入了党。后来他进了供销社,从那以后,几十年只升了一级,从科员升为副股长。他家里的简易书架上整整齐齐放着不少书,无一例外都是政治理论书籍,并且会随着党的中心工作的转移而变化。党内路线斗争复杂化时,你可在书架上见到《国际共运史》《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党内历次路线斗争概况》,到改革开放了,书架上就放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文件汇编》《政治经济学》《中共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这些书吴富生是不是每本都看了,不知道,但他家的书架上的书确实在不断地变。
在单位,吴富生的办公桌总是擦得一尘不染。别人的玻璃板下放照片的多,吴富生的玻璃板下,总是工工整整抄着一段格言或语录。格言都是革命的格言,语录当然是领袖的语录。有时候是雷锋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有时候是焦裕禄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能锻炼人的意志,培养人的革命品格,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有时候是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邓小平重新上台后,他还抄录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些格言和语录,一般都是吴富生自己用隶书抄写。他写得一手好字,特别善写隶书,写得跟刀刻的一样。单位的黑板报,所有文章标题,都是吴富生写的。
吴富生的办公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书,这些书也是随着政治中心工作的变化而变化。有一次,听说供销社正在酝酿提拔干部,他也在备选名单中,因为考虑到他的党龄和工龄,领导觉得也该提拔他一下了。正巧这时市里调整了供销总社主要领导,新领导上任后,要到各个办公室走一走,走到吴富生的办公室,就看出他的办公桌和别人的不同,吴富生昨天得知新领导要来的消息,连夜把自己的办公桌和玻璃板下都做了重新布置,以博得新领导的好感。没想到,新领导看了看他的办公桌,头是点了点,可心里却把他否定了。
后来,在公布提拔的干部名单里没有吴富生。
从此,吴富生总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着自己进步,他的苦干,他的认真读书和勤写体会,常常得到领导的表扬,就是提拔无望。吴富生想来想去想不通。
中秋节的下午,吴富生正在为一件事生闷气。几天前,单位选拔几个人到省里去学习,明显带有培养的意味,本来吴富生以为会有自己,可中秋节那天通知时又落空了。他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时培养干部已经明确提出“四化”的条件,其中对吴富生最大的压力就是“年轻化”。他感到再不提拔,这辈子可能就戴着副股长这顶帽子“盖棺论定”了。早知这样,不如把自己的年龄改小几岁。一股莫名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绝望的感觉像冰冷的海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不满,自己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却在原地踏步了一辈子。他想反抗,想对领导和同事表现出他的不满,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怎么表现,最后只想到了消极怠工。
中秋节这天下午,他平生第一次提早下班了,本想不跟任何人请假,理直气壮地走出办公室,就是要向大家表示自己的不满。可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股长坐在那儿,还是找了一个理由,说自己头痛,想去医院。股长好像一切都明白似的,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走出单位大门,他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工字形的办公楼像一个巨大的卧兽,冷冰冰地趴在那儿,并不友好地瞪着他。
供销社办公楼外就是宜市的中心商业街,拐过街口,是一个小百货市场,沿街都是店面,到处都在以“跳楼价”甩卖积压商品。朱银娣的服装店也在这条街上,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