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童年旧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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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忆苦思甜
三年级的语文课本上有这样一篇课文,标题是《我们老贫农恨透了剥削》,文有这样一段话:
〃。。。。。。有一天地主婆拿来一碗馊豆渣,假惺惺地要我吃,我用筷子一搅,满碗都是蛆,便顺手倒进猪槽里。地主婆看见了,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揪住我的头发说:'你今天要是不吃,老子要你的命!〃硬逼着我吃我不吃。地主婆兽性发作,猛地一刀背砍在我的头上,又一脚把我踢倒在猪槽边。我头上的鲜血直往外涌,顿时昏了过去。。。。。。〃
这是一篇有代表性的〃忆苦思甜〃文章,读者从上面这段文字可以得到三个显而易见的信息。
一是当时〃忆苦思甜〃成了一种狂热的政治风潮,否则也不可能把这篇文章列入正统的教科书。
二是所谓的〃忆苦思甜〃多半名不符实,夸张捏造的成份居多。上面这段文字显然不合逻辑,作者王永凤是地主家的丫鬟,丫鬟是地主的私产,地主可以虐待她,强迫她从事繁重的劳动,可绝不会强迫她吃一碗蛆。因为吃了蛆丫鬟就会生病,病了就不能干活,地主还要出药费,没有那个地主会这么傻,只有疯子和变态狂才会那么干。再说养尊处优的地主家少奶奶也没有勇气亲手端一碗臭烘烘的蛆。就算地主把丫鬟当牛作马,可地主也不会故意去伤害牛马的身体健康,使牛马不能下田翻地或得病死去,那样地主的损失可就大了。古罗马最残暴的奴隶主也不会愚蠢到〃损人不利己〃地伤害奴隶的身体,相反奴隶生病了还要积极治疗,因为他还要继续役使他。
三是当时的中国社会弥漫着一团非理性的政治空气,连这样谎话连篇漏洞百出的文章都写进了教科书,可见舆论宣传扭曲到什么程度。
童年时代的我写了多少批判文章,也就写了多少忆苦思甜的文章;因为批判文章少不了忆苦思甜,忆苦思甜的内容要占去批判文章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上三年级那年,忆苦思甜更成为一种全社会性的经常性的政治活动。〃开忆苦会〃,〃唱忆苦歌〃(如《想起往日苦》),〃吃忆苦饭〃成了国民政治生活的〃三部曲〃,〃请老贫农作忆苦报告〃则把这项政治活动推向了高潮。
七十年代的〃贫下中农〃很多,五十岁以上的〃贫下中农〃都是从万恶的旧社会走过来的,都有在旧社会受苦受难的经历,能够作忆苦报告的老贫农应该比比皆是。可实际上的情形却不是这样,找一个能上台作报告的老贫农难于上青天。我们大队有两千多人,找来找去也就只找到那么两个。原因有三:一是老贫农对旧社会的痛苦记忆不够深刻,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地主资本家如何虐待他;二是老贫农在理解上级政策时欠缺政治水准,不善在细节上作一些有益于政治宣传的塑造;三是老贫农在忆苦时不怎么注重政治对象,只记得自己过的苦日子,而不分辩这些苦日子是谁制造的。所以找一个完全符合政治要求的能作报告的老贫农实在太难了,就是勉强找到的那两个代表,在登台作报告时一样闹出了不可收拾的大笑话。
两个老贫农一男一女,男人是我的大伯爷,在旧社会打过长工,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是真个地苦大仇深;他弟弟也就是我爷爷是老红军,政治背景过硬得很。女人是大队(相当于现在的行政村)〃贫协主任〃(也是我校校长,那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母亲,政治背景一样过硬,她姓王,我们都叫她王妈妈,在旧社会当过〃童养媳〃,年轻时受过不少苦,一讲起当〃童养媳〃的往事就痛哭流涕,也是一个难得的活教材。
我们大队的忆苦思甜报告会在我们学校举行,听众除了学生外,还有各小队的贫农代表。
第一天是王妈妈作忆苦思甜报告,内容是她当童养媳的经历,说婆婆如何如何虐待她,不把她当人看,从不让她吃一顿饱饭,不给她穿一件没打补丁的衣服,还强迫她没日没夜地干活,稍不如意就骂她打她,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她讲了很多,情绪很激动,边讲边擦眼泪,以致报告不时中断,断断续续地讲了整整一个上午,把台下的听众深深地感动了,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妇人基于同病相怜的缘故,也陪着流了不少眼泪。
下午我们就根据王妈妈的报告写作文,很自然地把王妈妈的婆婆当成万恶的〃地主婆〃,因为不是地主婆就不会那样残暴地虐待王妈妈。我们把〃地主婆〃深揭猛批了一通,数我骂得最起劲也最有力度,几乎把学到的所有不文明的字眼都用上了,于是我的作文成了范文。教语文的李老师把我的作文念给当时的校长也就是贫协主任听(贫协主任不识字,看不懂我写的作文),他一边晃着二郎腿一边为我的作文叫好。作文念到一半时,贫协主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就顺口问了一句:〃这个地主婆叫什么名字来着?〃李老师说出了她的名字,贫协主任的反应是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猛地一脚踢在李老师身上。
〃我操你亲娘!这不是我奶奶吗?她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哪是什么地主婆。。。。。。〃
第二天的忆苦思甜报告会继续进行,这回论到我大伯爷上场了。为了防避出现第一天的闹剧,李老师一再叮嘱我在晚上好好启发一下大伯爷,不该说的千万不能说。我象接受战斗任务一样回了家,给大伯爷讲述了王妈妈作报告的经过,他听得笑岔了气,边笑边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等大伯爷笑够了,我就把李老师的意思婉转告诉了他,他听后居然吹胡子瞪眼睛地激动起来:
〃我怎会那么没水平!我又没当过童状媳,咋会出那样的笑话?你那位'臭老九'(文革时对知识分子的蔑称)也太小瞧我了。你放心,明天看大伯爷的!〃
大伯爷的报告真不愧是老红军的哥哥,一开腔就惊心动魄。下面是他的开场白:
〃伢子啊,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样的苦你们连想一下都浑身发毛。我也曾过了几年好日子,那是民国三十年给主人家(佃农对东家地主的尊称)'卖梨弯'(打长工),主人家待我可好了,每天夜里都有酒渴,一年到头还让我挑上一大担年货回家过年。可是到了'过粮食关'(农民对5961年三年自然灾害的俗称),连'糠粑'(由糠屑捏成的团块五九年中国饥民的主食)也没得吃的,我差一点就饿死了。。。。。。〃
这就是著名的忆苦思甜报告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