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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折锦春-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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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德晖堂

    董凉上前拍响院门,不一时,院门左侧的一角小门开启,里头出来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小使女,撑着青布油伞,梳丫髻,一双眼睛黑得如水葡萄一般。

    “董总管来了,是人到了么?”小使女微微躬了躬身,又往董凉的身后看了一眼。

    董凉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简短地回了一个“是”。

    小使女便拉开了角门,将董凉让了进去,秦旺也不敢多看,低着头随在董凉身后跨进了院中。

    门内的庭院,比院外更加寂静。

    苍松青柏于薄暮中安静地耸立,甬路以白石铺就,在院子正中交错成十字形。两侧的抄手廊油着黑漆,青砖黛瓦、素帛布帘,整间院子不见华色,肃穆得如同庙宇。

    院中亦是有人的,使女与仆妇时而行过,走动间肃容敛袖,并无人说话,唯有裙摆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杂在雪珠飞坠的细密声音中,静得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秦旺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毫无章法,像是闯入这一院岑寂的不速之客,突兀而又令人厌恶。而越是想要快些走过这长廊,那足音便越发杂乱,到最后他真恨不得将两只脚扛在肩上才好。

    当一道布帘终于出现在眼前时,秦旺已经不觉得冷了。

    他举袖抹了抹额际的汗水,亦步亦趋跟着董凉,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去打量什么摆设铺陈,只一径低头转过了竹屏,再过一道布帘,方才听到有苍老的女子声音道:“进来罢。”

    董凉在前,秦旺在后,两个人皆进得屋中。

    到这时秦旺才发觉,董凉脚上的木屐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双黑布圆口棉鞋,立在一方极大的青毡上,稳稳地一丝不动。

    “秦庄头来了。”董凉的声音亦是稳稳当当,语罢便向旁错开了一步,将秦旺让了出来。

    秦旺忙上前跪倒:“拜见太夫人,太夫人安康。”

    “起来说话。”太夫人的声音倒还温和,停了一会又吩咐:“去拿双棉鞋来,给秦庄头换上。”

    秦旺局促不安地缩了缩脚。

    他靴子上的泥水已经在青毡上晕开了,黑乎乎的,十分显眼。

    “我……那个……太夫人恕罪。”他躬了躬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太夫人便笑了起来:“无罪,秦庄头赶了好几天的路,辛苦了,坐下吧。”

    两名使女抬过一张榻,置了小几,又有人拿来新鞋,秦旺再三推让,方去屋外换了干净的棉鞋,又返回屋中跪坐于榻上。

    董凉已经先走了,此时屋中只有秦旺与太夫人,另还有几个使女侍立着。

    太夫人叫人给他上了茶,方慈声问道:“董管事说,秦庄头有重要的事情回报,是何事?”

    秦旺双手扶榻,以头触几,不安地道:“太夫人,庄子里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向太夫人谢罪,这才回了府。”

    开口便是谢罪,并没找理由推托,太夫人脸上便有了些笑意。

    秦旺倒还有几分聪明。

    她放缓了声音,和声说道:“哪里来的谢罪一说?秦庄头将连云田庄管得极好,这些年收成也不错,何罪之有?你还是好生坐着说话,这般伏地跪着,我看得也累。”

    见太夫人如此和蔼,秦旺心中略定,便又伏地叩头,方直身垂首道:“谢太夫人不罪之恩。”

    太夫人又笑了一声,方问:“庄子上发生了些什么事?”语气很是慈和。

    秦旺略想了一会,方才禀道:“回太夫人的话,细算起来,这第一件事便发生在女郎回府前的几日,女郎身边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突然便不见了……”

    他慢慢地便将阿豆失踪、福叔报官、女儿阿栗被挑中做使女的事情说了,讲述得很有条理,也未隐瞒自己在此事上的疏漏与私心,态度可谓坦诚。

    太夫人静静地听着,待秦旺终于说完,便沉吟着问道:“如何一来便报了逃奴?可去四处寻过?”

    秦旺回道:“女郎当天便去镇上寻人了,却未寻到,不过……”他说到此处便向两旁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太夫人会意,挥手令使女们皆退了下去。

    待房中再没第三人,秦旺这才又续道:“太夫人恕罪,非是我故弄玄虚,只是这事有些不大好说。”他像是在想着该怎么描述,皱眉想了一会方道:“我听人说,阿豆跑了后,有人在镇上见过她,说她穿戴得很体面,捧着一卷东西进了镇上的书墨铺子,出来时那卷东西便不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也成了书匣,像是在那铺子里买的。”

    “书墨铺?”太夫人喃喃重复了一句,似有些不解:“阿豆识字么?去那里做什么?”

    秦旺垂着头道:“阿豆是识字的,她进书墨铺子做什么,我也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是后来听东院夫人说要找什么珍本,我才有些明白了过来。”顿了顿,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我听人说,那铺子背后……是程家。”

    程家?

    太夫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南安程家,亦是郡中士族。那程家家主程廷桢数日前才升任郎中令,补的便是秦世章原先的职位。据传闻,程家如今正在谋求汉安乡侯那条路。又有传闻说,为了与何都尉拉上关系,程家与左家最近闹得很不愉快。

    若那三卷珍本竟落到了程家手中,那么,东院吴老夫人前几日求她的事情,或许她应该……

    太夫人许久没有作声。

    秦旺屏着呼吸,不敢抬头,视线的余光只看得见太夫人垂在案边的一角衣袖。

    沉默了好一会后,太夫人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既是如此,便也毋须再查了。”她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个奴仆而已,报了官便由官署追查便是。”

    秦旺应了一声是,迟疑了片刻后,又道:“还有一事要与太夫人说。除了阿豆之外,郑大也不见了。有佃客说,阿豆与郑大像是……”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半天才找到了合适的说词:“……像是……有些来往。阿豆不见的第二天,郑大的家人便来报说他也不见了。此事我没敢先报官,还要请太夫人定夺。”

第039章 暮色迟

    太夫人静默无语,秦旺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阿豆与郑大二人之间本就有些拉拉扯扯的,又是先后失踪,期间相隔只有一天。庄子上已经传开了,都说他们两个人私奔,连郑大的家人也没敢将事情吵嚷出来。

    依陈国律,奴仆私逃一律是要杀头的,卷款私奔罪责更重,全家人都要坐监。

    秦旺身为庄头,出了这种事是要负些责任的,他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一面擦汗,一面偷眼去看太夫人的脸色。

    太夫人的神情却无甚变化,眉眼间一派平静。

    “我知道了。”她淡然地道,又看了秦旺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前几日周妪便告诉我了。”

    秦旺连忙垂下眼睛,须臾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将周妪忘得一干二净。

    那周妪一直住在庄子上,前几天才回的秦府,对阿豆与郑大之事自是知情的。

    太夫人一早便知此事,方才却一点话风未露。若他出于私心隐瞒不报,太夫人会如何看他?他的庄头之位还能不能保住?

    秦旺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又举袖擦了擦额角。

    从进院开始,他身上的汗便没停过,这会后背已经湿了,粘粘的好不难受。可他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仍是老老实实地跪坐着不动。

    “我听说,六娘住的院子走了水,可有此事?”太夫人问道,苍老的声音与方才一样平静。

    秦旺心里道了声“好险”。

    看样子,庄子里的事太夫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秦旺忍不住再一次认为,他这趟真的来对了,许多事情,经由他人转述和自己亲口说,那效果是绝对不同的。

    “太夫人恕罪,是我没照管好庄子,女郎的住处才会走了水。所幸那火是在女郎离开后的夜里烧起来的,天佑女郎福运。只是……那院子里留守着的阿福与阿妥夫妻……却是被烧死了……”

    他说着已是语声打颤,身体亦摇晃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彼时惨景。

    “细细说来,我听着。”太夫人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的脸上并无一丝波澜。

    秦旺一惊,连忙端正坐好,细细想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方将庄中失火之事尽述于前。

    原来,那几日恰逢社日,庄子里比往常热闹,众人为庆祝丰收还办了酒席。

    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因庄民们大多饮了酒,睡得极熟,于是那火便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待众人醒来将火扑灭时,整间院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最后众人在菜窖里找到了两具合抱在一起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那尸身秦旺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连着好几夜做噩梦。

    实在是太吓人了,秦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死人,完全烧成了黑碳,骨头都焦了,连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城署的吏目草草验过尸身,只说死者是一男一女,别的便再也验不出来了,众人便知,这必是阿福与阿妥夫妻两个。

    秦六娘离开那天早上,阿妥夫妻二人忽生急病,没能随同回府,一直在院子里没出门。不想这场飞来横祸,让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妻双双惨死于大火中。

    庄民们怜他二人身遭横死,便有几个胆大的,将他们的骨殖拣了起来,合葬于后山。因他夫妻并无亲人,丧事还是秦庄头带人操办的。

    夫人垂着眼皮,静静地听着秦旺的叙述,直待他说到告一段落后,方才问道:“如何突然便起了火?庄子其他地方可有波及?”

    秦旺连忙道:“太夫人鸿福齐天,那场火并未烧到别处,实是天幸。那署吏验过后说,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可能是灶火未熄,厨房里油壶又漏了,便引了火。那几日天气干燥,又刮着西风,风助火势,便越发烧得大了起来。”

    说至此处他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那署吏还说,阿福他们应该是被浓烟呛醒了,想要跑出来,却被大火封住了去路,便只能跑进菜窖躲避。不巧的是,那菜窖里储了一大瓮油,油瓮被热气烤裂,那菜窖的火反倒比外头还大,两个人呼救不及,便……”

    他不忍心再往下说,长叹了一声,止住了话头。

    阿妥夫妻二人着实可怜,若是先一步随秦六娘离开,又如何会摊上这样的祸事?同为秦家奴仆,秦旺物伤其类,心中自是颇感凄凉。

    “火不是自厨下烧起来的么?如何能封住院门的路?”太夫人出声问道,眸色一派淡然。

    秦旺连忙打起精神,恭声道:“因那几日天气晴朗,风又很大,庄子里各家各户便皆将柴禾堆在院中晾晒,以备过冬。女郎住的那个院子也晒着好些柴,那火从厨房烧出去,点着了柴禾,就把院门给封住了。”

    他说着又是一阵嗟叹,神情也有些黯淡。

    所谓天不予人活路,也是阿福与阿妥命中该当死于那场大火,人力再也救不活的。

    听了他的一番话,太夫人便沉默了下来,过得一刻,长叹了一声:“这也是他们命苦,事情又这么不巧,天意不可违。”

    秦旺不敢接话,只躬了躬身,垂首不语。

    太夫人亦未去看他,转首望着窗外,神情渐渐有些茫然。

    不知何时,暮色已将房间填满,浓浓的昏黄和着一丝微弱的天光,将房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来。雨丝和着雪粒子被风吹起,偶尔几粒落在窗棂上,簌簌零落,单调而又凄清。

    太夫人恍惚地望着这昏暗的房间。

    那一刻,她想起了颍川发水的那一晚,那一晚的夜色比此刻还要黑,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太夫人垂在案边的衣袖,蓦地轻轻抖动了起来。

    是啊,那样的一个夜晚,她这辈子又怎么会忘?那大雨倾盆的冷、雷声轰响的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那水过腰身时有多么的难行,亦记得她被夫君拉扯着,无数次地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起身,鼻子里、眼睛里、头发里,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灌满了冰冷的水。

    她抖抖嗦嗦地站在房顶上,那黑色的浊流离着她的脚只有一掌宽的距离。那样漆黑的水,仿佛已经融进了夜色里,却又在这浓黑中汹涌翻腾,如不透缝隙的黑色巨布,将整个秦家祖宅裹入了其中……

第040章 空余恨

    太夫人颤抖的衣袖猛地一震。

    都过去了。

    那黑暗的死亡的浊流,带走生命,留下丑陋与残酷。在那短短的十多天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烙印一般刻于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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