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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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搬入大宅时,秦世宏刚满十九岁,已娶妻俞氏,嫡长子秦彦端刚刚出生。秦世章也已十四,守过二十五个月的斩衰孝期便也到了婚配之龄,秦家两房都算是后继有人。
说起来,秦世宏读书上没什么天份,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鲁氏见他行事稳重,便慢慢地将一部分产业交予他打理。秦世宏也不负重望,秦家砖窑越开越大,他还开了瓷窑,烧出的青瓷温润素净、光泽如玉,白瓷稳厚凝实、沉静如渊,一时间,秦窑瓷器声名鹊起,渐渐跻身上等瓷品。
而秦素之父秦世章,却是个天资聪颖之人,小小年纪便考中了秀才,更兼谈吐通雅渊畅、风度俊秀出众,在县中亦有“神童”美名。有不少士族看中他的天分,皆愿以女配之,虽多为庶女,但对秦家而言已经是家族兴盛、复兴宗门的好事了。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秦家蒸蒸日上之时,秦世宏却突发暴病而亡,其妻俞氏彼时正怀着第二胎,惊闻噩耗,当即引发了大出血,后虽保住了胎儿,却自此落下了病根。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许是因家里忙着办丧事,疏于看顾,秦世宏膝下嫡子——年仅四岁的秦彦端——不慎自花园假山摔下,摔断了脊骨,腰部以下无法动弹。那老医隐晦表示,秦彦端就算能活着长大,也永远失去了做父亲的能力。
众人那时还侥幸抱有希望,若俞氏这一胎仍是产下男丁,则秦家大房的香火还能延续。然现实却不那么尽如人意,俞氏次年生下一胎,却是个女孩,取名秦彦雅。
生女之后,俞氏的身子完全亏了下来,落下了严重的宫寒症。
如此一来,秦家长房(亦即原先的嫡支)这一脉,竟是后继无人。整个秦家唯一的男丁,只剩下了原系小宗庶子的秦世章。秦世章那时已然成婚,其妻钟氏乃是汉安小姓士族的嫡女,膝下嫡子秦彦昭刚刚满月。
吴老夫人便于此时提出,要让族侄秦世章兼祧。
按照常理,吴老夫人大可以从秦世章那里过继一个男孩,养在儿媳俞氏膝下,他们长房也算续上了香火。
可是,吴老夫人却不肯这样做。
她的亲生女儿秦世芳,彼时年已十七岁,却一直寻不到好的夫家。
秦氏一族已经伤了根基,秦世芳的婚事本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秦家满门妇孺,长房这一脉更是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丁亦无,就算是最末等的士族,也不会找这样的女子做正妻,最多纳来为妾。
秦世芳乃是吴老夫人唯一的骨血,她对这个女儿爱逾珍宝,如何舍得让女儿去做妾,更不愿将女儿嫁人入寒门。且秦世宏到底是庶子,与吴老夫人隔了一层肚皮,于她而言,孙辈是秦世宏的孩子还是秦世章的孩子,没一点区别。为了女儿能有个好姻缘,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秦世章的身上。
第029章 纯孝女
吴老夫人的一片爱女之心,太夫人不可不理,且也心疼秦世芳可怜,再一想秦家目前的境况,也的确需要有个能立得住的男子顶在前头。于是,仍是由太夫人出面,请来士族耆老见证,开宗祠、改族谱,由秦世章兼祧两房。
俞氏那时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身子完全垮了,娘家对她根本不闻不问。太夫人怜她孤苦,便将她与一双儿女接到身边,又与吴老夫人商议,重新选了一户小士族的庶女为秦世章的长房正妻,便是林氏。
大功丧期一过,秦世章便与林氏成了亲,三个月后林氏便有了孕。为子嗣计,太夫人又马不停蹄地为秦世章纳了四房妾室,长房纳了盛氏与徐氏;二房纳了夏氏与蔡氏。
许是上天看秦家可怜,接下来的十余年,秦家可谓顺风顺水、子嗣众多。秦世章仕途通畅,年纪轻轻便官至郎中令,升迁有望;膝下子女除去早夭的不算,加上族兄秦世宏的两个孩子秦彦端与秦彦雅,共计一十三人。
秦家偌大的宅院里,终于有了生机与活力。
不过,人一多了,是非便多,一夫两妻本就极易滋生矛盾,二房钟氏是先娶的、大房林氏又占了个“长”字,两房妻室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二夫人”。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下仆们便开始以“东院夫人”、“西院夫人”分别称呼林氏与钟氏,仅从这称呼上的种种禁忌,便可知两院之间的情形。
这几年来,太夫人年事渐高,精神已大不如前,便将一应田产、铺面及管家权皆交予了林氏,而砖窑与瓷窑这两宗大的产业,则交给了钟氏打理。
钟氏的娘家原先也是汉安县排得上号的士族,只不知何故,近十年来却一直在走下坡路,族中人才凋零,到如今已渐渐淡出了士族圈,有了衰败的迹像。
好在钟氏的长兄钟景仁精明干练,人又沉稳,帮着钟氏将砖窑与瓷窑打理得井井有条,秦府的富贵日子也一直没断过,钟家自然也沾了些光。
太夫人原本以为,秦世章能够撑起秦氏一族,顺便还能将钟氏与林氏这两个没落的家族拉起来,届时也可作为助力。
可世事难料,秦世章竟是英年早逝,秦家的天也跟着塌了,府里如今的情形,也就表面看来还好,实际上却是颓丧之气日浓。
主人尚是如此,这些仆役自是更无章法可言了。
秦素心里生出淡淡的悲哀,眸光扫过那些闲聊的仆役,又转了开去。
秦家几乎是重头来过,早年根基已不复存,故秦府中的气象便总缺了些稳厚,一切的人与物、物与事,瞧来都是薄的、浅的,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处,便连那梁上的朱漆也亮得那般刺眼,那转角与廊柱间,便也有了股油汪汪的味道。
秦素略略屏息,缓步转过回廊。
一行人方绕过影壁,哭声陡然便大了起来,刺鼻的香烛味盈人耳目,细细的雨丝打湿了青烟,白幡在风里翻飞。
秦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
前方不远处,便是正房灵堂。
高大的五间正房矗立于漫天雨线中,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外面的墙壁上张满了白幡,西风掠过,白幡鼓荡不息,整个世界一片缟素。
与秦素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画面。
她有些怔忡起来,前世种种、今生所见,蓦地交织于一处,让人分辨不清是梦还是真。
她痴痴地望着那飞动的白幡,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慢慢地往前走去……
不,不该再往前去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
冯德垂眼躬身立在身后,对秦素的动作毫无反应。
秦素垂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袖。
雨越下越密,油布伞下时而扑进来几星雨珠,白麻衣上斑痕点点。
她转眸往四面望了望,灵堂两旁搭着简陋的的棚屋,棚屋内除草垫外再无别物。
这是秦府中路正院所设的大灵堂,那棚屋便是给孝子孝女们哭祭用的,在秦世章未下葬之前,他们除却早晚给两位夫人请安,便都得住在这里。
这其中,并不包括秦素。
士族规矩,唯有正妻、男丁与嫡出之女可于正房大灵堂哭祭,并接受客人的吊唁。而像秦素这样的庶女,是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
前世的她甫一进府,便被冯德引至此处。她见这里设了灵堂,也没问个究竟便抢上前去哭拜,却被冯德满面尴尬地劝了回来。
那一回,她真是当着无数人的面,出了一个大丑。
冯德事后向林氏辩解,说他只是路过正院,想要带着秦素自偏门转进东院,却未想秦素突然冲过去哭祭,险些闹出笑话。幸得二娘秦彦婉事后描补了一番,将之归于秦素路途劳顿,这才将场面转圜了过来。
林氏听罢,便只轻描淡写地斥责了冯德几句,而秦素不懂规矩、懵懂而不自知的名声,却是就此远播青州。
秦素淡淡地往棚屋方向看了一眼。
秦家几位嫡出女与男丁,除了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余者皆在,秦世宏所出的长房嫡长女秦彦雅亦在其中。
秦素便又转首看了看冯德。
冯德垂目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更不上前引路。
秦素盯了他一会,忽然有些厌倦。
林氏惯会于这些小处折辱人,让人如鱼骨在鲠,吐又不成,咽又不是,着实使人烦恼。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抬脚便欲往左侧偏门而去,蓦地心念一转,又收住了身形。
她还走不得。
此刻的她已然站在了灵堂前的甬路上,若就此离开,亦属不孝,林氏必会就此大做文章。
倒真是两难得很。
秦素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十分干脆地两眼一翻,朝后倒去。
去它的孝道规矩,她不奉陪了。
甬路上蓦地一阵扰攘纷纭,仿佛热油锅里溅了水,纵使冯德御下有方,没让动静闹得太大,终究还是将灵堂中吊唁的客人惊动了好些。
秦府六娘悲伤过度,方一回府便晕倒在地。
至哀至孝,莫过于是。那吊唁的客人中便有人叹:“秦家六娘,果是纯孝之人。”
这般考语,却是秦素始料未及的。
第030章 曾相识
秦素这一晕,便足足晕了一整日。开始时是装的,后来则是倦极而眠。
自重生醒来至今,她日夜不停地谋划算计,下毒、易容、诓骗、伪造、埋先手、布暗局,真是殚精竭虑、穷尽智慧,几乎无一夜好睡,再加上自连云至青州一路车马劳顿,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才十二岁的少女?
医者扶脉后诊出“心力交瘁、劳心过甚”八字,并嘱林氏让秦素卧床静养,不可再劳累。
有此诊治,秦素更是坐实了一个“孝”字,就此安安稳稳地睡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一夜雨声零落,点滴阶前,直至天明仍是未停。
秦素自沉睡中悠然醒转,转眸四顾,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三屏素榻上,厚重的布帐遮去了大半光线,唯缝隙间露出一角桌案,案上的铜雀烛台里点着细烛,满室暗影幢幢。
秦素怔怔地看着那具烛台。
原来,她是在东院正房的西厢过了一夜。
这里她并不陌生。六岁前的她乃是此处常客。彼时,她是享受着父亲宠爱的娇娇小女郎,哪里知晓有一天她会远赴田庄,住进夏时漏雨、冬日透风的房子?
少无一日忧,那真是最好的时光呵。
秦素怅怅地想着,心里未始没有一点羡慕。
如果可以,她很想永远留在那个时候,无忧无虑,不识人间疾苦。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粗布被面摩擦着布褥,“擦擦”地响着。
“女郎醒了么?”帐外蓦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随着话音,布帐被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掀起,一张清秀可人的笑脸,呈现在秦素的眼前。
秦素藏在被中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张。
锦绣?
林氏最信重的使女之一——锦绣,竟守候在她的床前。
“原来女郎真的醒了。”锦绣笑着道,轻柔甜美的话语声像是含了蜜,直要化去人的耳朵。
秦素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细细打量。
锦绣的人亦如她的声音,甜美清秀,笑意宛然。微尖的下巴,秀丽的长眉,双眸弯弯带笑,颊边两个梨涡,穿着一身粗布素服,双平髻上只插了一根木钗。
这是年轻些的锦绣,容色已具,却还不曾生出后来的袅娜风情。
前世时,林氏将她派到秦素身边,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在秦素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可是,包括林氏在内的所有人皆不曾想到,锦绣最后竟做出了那样令人尴尬之事,险些带累到了林氏头上,而锦绣自己的下场……
秦素收拢了心神,不再往下想。
“你是何人?”她盯着锦绣问道,语声里含着晨起时的娇慵,略有些嘶哑。
她在田庄生活了五年,自是不认识林氏身边的阿猫阿狗。问罢了话,她也不待锦绣回答,便又转首四顾:“阿栗呢?她去了哪里?”
锦绣款款行了一礼,抬手去卷帐幔,语声轻柔:“女郎,我是锦绣,是夫人派我来服侍女郎的,往后便任由女郎差遣。阿栗去库房领物,即刻便回。”停了停,又弯了眼睛看秦素:“女郎可要起榻?”
温温柔柔的语气,甜美秀气的长相,这样的锦绣,实在极易予人好感。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自榻上坐了起来,锦绣便过来替她着衣。
锦绣今年已满十四,正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纤长的手指若春葱一般,指间托着一件烟青色绣樱草纹软罗内衫,那细腻的罗纬映着晨光,泛出柔和的光泽。
秦素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