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4-火凤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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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新增拨款。”
“既是新增的,暂且压一些日子,等张先生回来后再行处置。”
“万岁爷,这样恐怕不行。”
“为何?”
“治河事大,一等几个月,恐怕误事。”
“那怎么办?”
“是不是请内阁先拟个票,皇上再定夺:”
“不行,”朱翊钧立刻表示反对意见,“现内阁四位阁臣,两位新的,两位老的,谁有能力单独秉事?小事他们可以处理,大事还须张先生秉断。昨日,礼部就接待朝鲜使者一事上折请示。吕调阳批了一个‘依常例办事’,这个拟票不等于白拟的?常例,常例是个什么例,人家使者是来谈封贡事宜,同平常觐见求商等使者大不一样,你这个常例又如何一个常法?要是张先生票拟,就不会这样空洞无物。他会把如何接待,如何赐宴,如何赠送礼品等等事宜说得一清二楚,咱一看,就知道如何处置。吕调阳倒好,干巴巴一句话‘依常例办事’,他倒省心,却难坏了我这个当皇帝的:依朕来看,这些阁臣,都只能办些小事。”
朱翊钧提起葫芦根也动,说着说着竞生气了。冯保也顺着他的竿儿爬,言道:
“吕调阳学问好,但为人迂阔。”
“岂只是迂阔,是糊涂。你到内阁传咱的旨意,张先生归家葬父期间,一应大事等他回来决断,实在等不及的,就六百里加急送给他处理。”
“这个办法好,皇上英明。”
冯保心下知道皇上对张居正依赖惯了,就像一个依靠拐杖才能走路的人,如今没了拐杖,他也就迈不开步。但这话不能明说,说了会伤害皇上的自尊心。因此他只能高颂“皇上英明”。皇上偏又相信自己真的英明,继续补充言道:
“像潘季驯这样的折子,就是大事,就应该即刻传给张先生,随到随传,不得延误。”
“老奴马上办理,”冯保想了想,又说,“让张先生随时条陈奏事,于皇上于朝廷都是有利之事,但也有一个问题应解决。”
“什么问题:”
“内阁之印,张先生不能携在路途,他奏事若无印信,沿途邮驿则按平常官府移文处理,岂不误事?”
“这倒是。”朱翊钧在这些小事上脑瓜子转得很快,立马说道,“朕赐给张先生一颗银印,凡盖此印者,即是直接传到我这里的密谕,任何人不得延误。”
“如此甚好。”
谈了这半晌公事,在大案台后头正襟危坐的朱翊钧有些倦了,这会儿站起身来,在阁中踱步伸懒腰。早有西暖阁答应觑空儿送了茶点进来。朱翊钧喝了一小碗莲子羹,也给冯保赏了一碗。用过茶后,差不多巳时过半,春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到那株绿芍药上头,愈觉娇翠欲滴,嫣然可爱。朱翊钧指着绿芍药,问冯保:
“大伴,这株花好看吗?”
“好看,”其实冯保一走进西暖阁时就看见这株绿芍药了,他关注的不是这株花,而是栽花的盆子。此时他伸手摸了摸花盆,笑道,“花好,盆子更好。”
“大伴有眼光,”朱翊钧笑道,“这只均窑盆子,是从棋盘街骨董店里买回的。”
“谁买的?”
“孙海。”
“啊,老奴正想问一件事,昨日孙海到内库宝钞库领了一百六十两银子,他只说是皇上要的,却又不肯说拿去做什么,原来是买这只盆子。”
“这盆子是难得的骨董,栽上绿芍药,摆在这西暖阁中,增色不少。”
“好是好,只是宝钞库的钱不够啊。”
“朕又没怎么花钱,怎的不够?”
见朱翊钧一脸狐疑,冯保只得耐心解释:宝钞库的钱属于皇上的私房钱,其来源主要是一些皇庄与矿山的榷税收人,如各地的金银铜锡矿,都由皇上派太监前往坐镇督办并收取榷税。近年来,各地开矿虽然数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税银收入大幅减少,再加上宝钞库最大的进钱户——宝和店前年被划到李太后名下。因此,宝钞库每年的各种进项大约只有十几万两银子。这些钱被皇上用来作为嫔妃的脂粉钱,身边内侍的赏钱等各样小宗开支。前几年朱翊钧年纪小,还不懂得花钱。所以,宝钞库存的进项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这一二年来,皇上懂得花钱了,他虽然还没有嫔妃,但赏赐内侍买东买西每天都在支出,立马就显得用度不够。
听完冯保的解释,朱翊钧老大不高兴,咕哝道:“难道朕花几个钱,就只能在宝钞库支取?”
“是呀,”冯保小心回道,“这是老辈儿传下的规矩。武宗皇帝爷花钱最大方,一高兴就给人赏赐,宝钞库的钱,只够他应付半年的。”
“剩下半年怎么办?”
“还不是到处挪借,想办法扩大宝钞库的收入。”
“他就不能下旨调太仓银?”
“太仓银是国库,其银两用于军防漕运学校官员俸禄等国事,钱可不好随便调出的,每调用一笔银两,得有正当理由。你的父亲隆庆皇帝登基时,曾下旨调十万两太仓银给嫔妃制作头面首饰,结果导致百官强烈反对,户部尚书马森还愤然辞职。”
“这么说,当一个皇帝,用钱还受限制?”
“是。”
“那.张先生这几年推行财政改革,国库收入大幅增加,现太仓里存有几百万两银子,咱这个做皇帝的,还无权动用?”
“不是无权动用,而是要有名目。”
“你现在就到内阁传旨,要太仓划二十万两银子到宝钞库。”
“用何名目?”
“名目嘛,”朱翊钧眨巴眨巴眼睛,气咻咻说道,“朕大婚之后,还没有给宫中一应内侍施舍喜钱呢。”
冯保顿时笑得像个弥勒佛:“万岁爷这理由正当。”他本是个爱钱如命的主儿,皇上变着法子弄钱,他正好从中捞外快,哪有不高兴的?当下辞了皇上回到司礼监值房,一路上盘算着如何去内阁传旨。
第 五 回 颁度牒大僚争空额 接谕旨阁老动悲情
自张居正告假南归,内阁并不因为他的不在而变得冷清,相反,这密勿深禁机枢之地,较之往日却要闹热得多。一来是新增了马自强与申辅时二位阁臣,治事规模相应扩大;二来往日因张居正对属下过于严苛,各衙门官员除了应召之外,一般都不会主动到内阁来请示政事。现在张居正不在了,主动要求四位阁臣接见的官员竞比先前多了好几倍。
这天上午,张四维会见了三拨官员,谈了边防又谈郡治,最后接着谈甘肃茶马司的人员增额问题。都是调剂增加饷银赈粮的麻烦事,三轮谈下来,已是精疲力竭脑袋发胀。中午内阁膳事房为阁臣们准备了便餐,张四维嫌不好吃,每日午时过半家里准时送食盒来:清清爽爽六菜一汤,他看了也无胃口,胡乱扒了几口然后倒头便睡,过了半个时辰醒来,精神气儿又提起不少。房役揪了块热面巾递给他擦把脸。这时,书办进来禀告,说是礼部度牒司主事诸墨伦求见。按常例,除了有事关本司的要事阁臣需要垂询而破例召见外,一个六品主事断没有主动求见阁臣的理由。皆因这褚墨伦是张四维的山西老乡,又受过他提携,攀了这点乡谊.故褚墨伦敢于主动跑来内阁找张四维禀事。张四维吩咐书办喊褚墨伦进来。
顷刻间,书办领进一个身穿鹭鸶补服的官员,只见他长得肥砣砣的,才三十多岁就已过早发福腆起了肚子,这人就是褚墨伦。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放榜后补了两任知县。去年,礼部度牒司主事李贽被张居正看中,升官两级外放云南任姚江知府。张四维便荐了褚墨伦进京接任此职。
褚墨伦一进值房行过揖礼坐下后,张四维问他:“你有何急事要说?”
褚墨伦答:“还是为的和尚给牒的事。”
“你照章办理就是,这种事也值得跑来内阁?”张四维显得有些不耐烦。
“若能照章办理,卑职就不来这里了。”褚墨伦显得紧张兮兮的,似乎有一大堆苦水要诉,“这次和尚给牒,弄得不好,怕要出岔子。”
“怎么呢?”张四维略略一惊。
褚墨伦便说出事情原委:洪武皇帝开国之初,鉴于天下寺庙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于礼部专设一个度牒司管辖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额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县十名,不准超额。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颁发的度牒作为凭信以备官府查验。凡查出没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审验发边外充军永不诏赦。度牒每三年颁发一次。全国各地寺庙僧人,需经当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书来京经过考试领取度牒,所考内容无非是佛家戒律丛林制度菩提经义之类。每次发给度牒数额以一千人为宜。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银佚役。居宫道士,比照僧人办法管理,只是数额尤少。此项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货可居。不管什么人,一入寺庙便有人供养,又免了佚役税赋之苦,何乐而不为?于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托人保上托保钻路子挤进缁衣羽流之中,弄一张度牒,于暮鼓晨钟之中过那种不耕不稼风雨无欺的清闲生活:洪武之后,虽朝代更替君王好恶不同,但度牒却永远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圣纸”。洪武初年,每领一张度牒须交本银一两。到嘉靖时,这本银涨到了十两,依然是万人争抢。尽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数额,孝宗时增至每届三千名,嘉靖时减少,亦有一千五百名。但不管增额多少,总是一个供不应求。许多人为了弄到一张度牒,不惜花大本钱去贿赂当事官员。久而久之,发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多少当路政要都染指其中。万历元年,深知个中弊端的张居正,恼恨度牒发放太滥,一来助长民众的好逸恶劳之心,导致劳动力减少;二来不法官员借此机会从中牟利:因此他奏明皇上,将度牒发放由三年改为六年一次。上一次发放度牒是隆庆六年,一晃六年时间过去,今年该发放度牒了。一过春节,礼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发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额。张居正请示皇上,将此次发放度牒的名额控制在两千人,并让阁臣张四维督责此事。张四维指示主力、的度牒司将其中的一千六百个名额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为机动。他知道这种事儿断不了有说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额,以免到时被动。但是,待各省按规定于三月十五日之前将预备领牒的僧人聚到京师,人数竞达到了五千余人。除每个省都有大量超额之外,还有一些僧人拿着这官那官的函札前往度牒司寻求照拂通融。这些拿条子走捷径来的,竞也不止一千人。褚墨伦感到不好办,于是跑来找张四维讨主意。
张四维早就料到度牒发放不会一帆风顺,但没有想到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来。他知道这些多出的人每个人后头都有猫腻。前天夜里,山西省领队前来办理此事的官员跑到他府上拜望,希望他照顾家乡,多给一百个名额。张四维嫌他要得太多,只给了他八十个名额,那官员倒也识相,当下就留下了二千四百两银票。张四维假意推辞一番,然后说一句“下不为例”就算笑纳了。一个名额卖三十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中间人的好处,试想一下,两千张度牒能卖出多少钱来?地方上的抚按藩臬郡邑守丞,恐怕都会从这里头赚一把外快。京城各衙门的官员,凡有权势的,也莫不想插上一手。想到这一层,张四维瞅了褚墨伦一眼,定了定心神,才笑着问:
“这几日,恐怕你褚墨伦的家里,门槛都被人踩烂了。”
“张大人说得不假,”褚墨伦一开口说话就显得语气生硬,他想说得缓和一些,结果声音更难听,“只要卑职散班回家,一跨进门槛儿,就见屋子里头像开堂会的堆满了人,相识不相识的都凑一堆儿朝咱作揖,大家什么都不说,但都心知肚明,谁都是为度牒的事,咱心里烦透了,却又不好开赶。”
“为啥?”
“既然敢登门,必定都有后台撑着。”
张四维正想知道详情,便把身子俯过去,低声问:“都有哪些人。”
“最不能得罪的,咱给您张大人数三位。”褚墨伦的表情越发古怪了,他扳起指头数着,“第一是皇上的母舅,武清伯李伟的儿子李高,他差管家来,点明要一百张度牒……”
“他口气这么大?”张四维插话问。
“是啊,谁叫他是国舅爷呢!”褚墨伦感叹着,一副沮丧的样子。
“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冯公公的管家徐爵,他要的数也是一百。”
“唔,第三个呢?”
“第三个嘛,”褚墨伦下意识扭头看了看值房虚掩着门,轻声问,“马大人是否就在对面?”
“是啊,”张四维的值房对面正是新任阁臣马自强的值房。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用手朝对面一指,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