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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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抱丁说:“那盘小炕,放不下仨人。”
县差穿上鞋,说:“你是不是汉人? ”
张抱丁说:“汉人。”
“纯汉人? ”
“纯汉人。”
县差拍拍张抱丁的肩膀:“甭理那个老蒙古! ”
张抱丁心里说:我还不想理你呢。“是他找j 二门了。”张抱丁道。
县差说:“找上门也不理他。你管汉人的事。”
张抱丁说:“我是大碗乡的乡公所所长,汉人的事管,蒙人的事也得管。”
西屋叫起来:“老张! ”
张抱丁颠到西屋,旗差盘腿坐在火炕上,吩咐张抱丁:“去,给我起两棵大葱。”
旗差随身带着酒葫芦,要下酒菜。张抱丁去后院菜畦,摸黑薅下两棵大葱,拎
进屋,问:“洗不洗? ”
旗差说:“沾水就没滋味了。”
旗差抢一样掠过大葱,在炕沿上咣咣摔打,又用手撸一把葱根上的残泥,“吭
哧”咬一口,葱汁喷溅。
张抱丁眼睛眨闪,心想,真牲性! “要不要大酱? ”
“有酱? 没有娘们儿,你会做酱。你会活呀! 舀一碟子来。”
旗差大葱蘸大酱,喝烧酒,问:“你来不来? ”
张抱丁见旗差喝七十度烧酒,跟喝白水一样,连忙摇头。若跟他拼上,非被他
灌死不可! 旗差嘴朝那屋一努,道,“把他提拎过来,陪我喝。”
张抱丁没接这个茬,问旗差:“一会儿咋睡? ”
旗差说:“我喝完就下炕,我睡东屋,你们俩睡西屋。”
张抱丁一怔,没想到旗差这么好说话。“不好意思。”张抱丁搓手道。
旗差说:“旁边有人我睡不着。”
张抱丁笑了。不过,他还是对旗差生出好感。这个蒙族人直性,却不霸道。
县差进屋,大葱酒气熏人,蹙蹙鼻子,主动招呼旗差:“兄弟,你乐意住东屋,
好啊,你胆大。我怕闹鬼。”
张抱丁问:“闹啥鬼? ”
县差道:“屈死鬼。”
张抱丁说:“你们县大牢才有屈死鬼。”
县差说:“哪个庙都有屈死鬼。”
旗差笑了。当然有鬼,屈死的是冤鬼,横死的变厉鬼,善鬼是老弱病残,死了
就死了,心平气顺,与世无争。屈死鬼恨心大,老想勾人性命做替身。旗差喝上酒,
不怕鬼,朝葫芦里吹口气,马上用耳朵贴住葫芦嘴听音。随后,用手指朝葫芦细腰
处一抹,说:“喝到这儿了。”
张抱丁笑道:“你神! ”
旗差又咕嘟咕嘟喝起来。
县差打起哈欠,瞌睡虫传染,旗差果然中了县差的奸计,举起双手,伸个懒腰,
骨节嘎巴嘎巴响,说:“下炕。”
旗差屁股一拧,把脚放下炕,吩咐县差:“过来,扶我。”
县差觉得受了侮辱,都他娘给人当差,肩膀头一般齐。论衙门口,咋瞅,县府
也比旗府嘴大,县差不理他。,不能得罪喝过大酒的蒙系人,张抱丁招呼县差:
“咱俩扶他。”
县差不动弹。
张抱丁心里恼火.汉人心眼多,还死要面子。人家主动下地狱,把天堂让给你,
你烧炷香送鬼都不肯? 张抱丁朝县差吆喝:“过来! 到我的地面了,听我的。”
旗差坐坐不稳,站站不起来,摇摇晃晃道:“做,做事不由东,累死,也不中。”
县差鄙夷地笑了,和张抱丁一左一右挟住旗差,像绑架般,将旗差拖出铺炕毡
的两屋,经过灶间,进入脏拉吧唧的东屋囚室。旗差嘟哝道:“到地了? ”
张抱丁说:“到了。”
“撒开我。”
“能站稳? ”
“放开! ”
俩人松手,旗差像界碑般轰隆倒在草铺上。张抱丁和县差吓一跳! 忙蹲下,扳
过旗差的脸。旗差闭住眼睛,嘴吐白沫,打起呼噜。
第二天,三位公务员进入前厅议事。
张抱丁捧出大碗乡人丁财产簿,这是经吴长安指点,乡公所为对付县府、旗府
做的。
“查吧。”张抱丁把厚重的簿子往审案台上一暾。
县差翻开一页,说:“我眼睛花了。”
张抱丁估摸他不识几个字。
旗差说:“你念。”
张抱丁肯定旗差更不认识汉字,说:“你们看吧。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旗差说:“我从来不看字。”
张抱丁抽抽鼻子,说:“全乡有一百六十七个村屯,纯蒙古营子三个,其余都
是民族混居村,蒙族有一千三百五十户,汉族有四千零三户。
县差问:“满族呢? 吴府可是大户。”
张抱丁说:“满族归你们管? ”
县差说:“自然,除去蒙族,都归本县管理。”
张抱丁问:“汉、蒙结亲的咋算? ”
县差和旗差同时说:“归我管。”
张抱丁说:“到底归谁管? ”
旗差叫道:“我管! ”
县差瞪住旗差,一口气难咽下去,直翻白眼。
旗差说:“沾上蒙系的,我就收税。”
县差说:“各收各的。”
张抱丁说:“收双份? 都要,都要不成。”
“敢抗税?!”县差道。
张抱丁说:“这疙瘩的人恶! 不信你们试试。”
两位官差没吱声。县、旗政卡义.对边地的控制力已经很弱了。
张抱丁问:“结牛马财亲的咋办? ”
如果两家合买一头牛,共用一头牛,这两家就结了牛财亲;如果三家合买一匹
买,共用一匹马,这三家就结了马财产。结牛马财亲的,像亲戚一样走动。
张抱丁说:“我这匹马,跟吴府合用。我和吴家是马财亲。”
县差不相信,说:“吴府买小起一匹马? ”
张抱丁说:“我穷呀。”
县差和旗差觉得太离谱,都摇头。
张抱丁解释道:“吴长安愿意和我结成亲戚。”
两位差人笑起来,说:“吴长安巴结你。”
张抱丁说:“皇卜还有两门穷亲戚。”
县差说:“你就是皇亲国戚,也得守法。”
张抱丁问:“咋收? ”
县差说:“按户收。”
张抱丁说:“按牲畜收。”
按户收,如果四家拥有一头牛,那就要交叫头牛的钱;按牲畜收,一家只交一
条牛腿钱。
旗差问:“蒙族有结牛马财亲的吗? ”
张抱丁说:“有。南山大岗村,有五户合用一头牛的。”
旗差怀疑。
县差更怀疑。
张抱丁说:“你们不信? 有个穷村,就一头牛,伞村使唤。”
旗差跳起来,说:“一个村子,就卜一头牛的税?!”
县差拍打张抱丁的肩膀,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张抱丁笑道:“你们一个村一个村,一家一户地去查看? 跑半年也看不完。”
旗差说:“就去大岗村。”
县差说:“抽查。做实了,我相信你的册子。要是有谎,姓张的,县衙见。”
张抱丁说:“大岗村,太远了。”
县差说:“到天边也去。”
张抱丁问:“啥时候去? ”
旗差说:“这就走。”
张抱丁说:“我去吴府,告诉吴长安一声。”
“跟他说什么? ”
“吴老先生是大碗乡大当家的,我这个乡公所所长替他做工夫,一走几天,能
不告诉他。”
“当天回不来? ”
“道不好走,说不定在山里过夜。”
“不骑马? ”
“大陡坡,走不了马。”
张抱丁黑心了,要把他们俩拖出尿来。
张抱丁经过茶馆,对呼小尾说:“县里旗里来人了,我带他们进山。”
呼小尾煞煞裤腰,说:“我陪你去。”
“不上学? ”
“放农忙假了。”
张抱丁带上呼小尾,说走就走,根本不征求呼雨的意见。呼雨问:“上哪个村
?”
张抱丁说:“大岗村。”
“去吧。”呼雨同意了。
张抱丁和呼小尾奔吴府。管家打开大门,把脚抬得很高,跨出一尺厚的门槛,
站在台阶J 二,身后的¨洞,空旷深邃。
张抱丁问:“老先生在吗? ”
管家说:“都在客厅,等你们呢。”
张抱丁说:“知道我要来? ”
“县、旗不是来人了吗? ”
张抱丁心想,吴府耳目真灵。
呼小尾做个鬼脸,道:“知道我也要来? ”
管家说:“老抱予来,小尾能不来? ”
爷孙俩笑了。管家关上双扇大门,天似乎一下暗了。张抱丁一和呼小尾穿过前
庭,前庭两侧摆着六十六只青石马槽,都是空的,没有码,没有料,石槽闪着阴冷
的寒光。爷孙俩穿过腰院,走进后院客厅。
吴长安坐在太师椅里,儿子吴世达歪在沙发上,女儿吴黛伦站在父亲身后,一
一只胳膊搭在座背上。这是间中西合璧的客客厅,简洁得仿佛只有座椅。张抱丁赶
忙把事情禀报了。
吴长安道:“我派管家骑马,走大道去大岗村,让他们把牛藏进山里。”
张抱丁说:“让管家带上账簿,嘱咐大岗村各家甭说漏兜了。”
吴黛伦一一扬下巴,问:“呼小尾,你也去? ”
呼小尾说:“我当然去。”
“有你什么事? ”
“百姓民生,我当然得操心。”
炅黛伦笑道:“好大的口气! 你听你的名儿,小尾,兔子尾巴。”
吴世达说:“世事动乱,尾大不掉,大船搁浅,小船逃牛,名字取小了好。”
吴长安做微一笑,呼小尾眉清日秀,有心劲。管家老了,吴长安有心思,将来
让呼小尾进大院,替他管家。
吴世达说:“呼小尾,愿意看书,从我这儿拿些去。”
吴黛伦说:“哥,他没少从我这儿拿。”
呼小尾说:“我爱看闲书。”
“你看你看,这号人,念件不好! ”吴黛伦道,“借给他看了,倒说闲书。”
呼小尾不顶撞吴小姐,任她数落。
吴长安道:“快走吧。”
呼小尾和张抱丁走出吴府。张抱丁说:“兔崽子,你和吴府,套的比我近乎呀
!”
呼小尾说:“还近乎? 连一个丫头,都不拿我为重。”
张抱丁说:“咋拿你为重? 招你做姑爷? ”
呼小尾摸摸后脑勺,笑了。
张抱丁、呼小尾和两位差人,徒步上山。辽西丘陵属地震多发带,山瘦,瘦骨
伶仃,但山山有骨,峰峰犹兽,脊椎梁拱动,像要奔腾起来。晴好天气,峰得日,
岭得月,美妙如梦;孬糟景气,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雾罩。风吹云散后,露出满
山皱褶,极丑。呼小尾兴致勃勃,告诉两位差人,几万年前,山上原始森林密布;
几百万年前,这里是大海。
县差、旗差叫起来:瞎说! 兔崽子,你拿我们当二百五! 呼小尾想,这些人不
看报纸,吴世达根据《地理方略》,写过一篇故事,刊登在《辽西国民周报》上。
呼小尾特别喜欢,看过好几遍。存吴府,呼小尾曾把这篇几千字的故事,一字不差
地背诵下来,吴家父子惊讶得不得了! 吴长安、吴世达,连嘴像刀子似的吴黛伦,
都半天说不出话来。吴长安透口气后,说:“这孩子,记性太好了! ”吴黛伦说:
“呼小尾,你可真邪性呀!',吴世达特别感动,拉住呼小尾的手,连说:“不敢当,
不敢当! 大碗乡真l 叶j 人物呀! ”呼小尾暗暗得意。他感觉到,他赢得了吴家的
钟爱。
这时候,山上下雨了,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向上爬,雨更稠。迎面山峰前凸,
山腰收缩,山脚仿佛没了,像要倾倒的危墙。山根似半坡崖洞,他们躲进去避雨。
一股霉菌味呛人,岩壁糊满绿藓,地上二散乱着羽毛、兽粪、白骨,古老的山民曾
在这儿歇息。他们感觉到头卜亿万年沧桑压力,不敢放松地坐在地上,都蹲着,膝
盖靠住膝盖,缩脖拱肩,像四只浇湿的鸟,向外瞅。闪电划过倾斜的天空,雷声沉
闷地响起来,乌云洪峰般前推后拥,涛头怒立,暴雨倾盆而下,山水轰轰涌涌,令
人毛骨悚然! 张抱丁想,管家骑马,绕大道经内蒙,再折回辽西去大岗村,还得一
阵儿,再拖拖。老天真成伞人哪! 张抱丁说:“这操蛋的天!小尾,把吴世达写的
那个故事,讲讲。”
县差和旗差是县城评书馆的老客,就乐意听故事。说:“讲讲。”
呼小尾说:“那故事叫《老兵与小兵》,几十‘万年前……”
差人笑了,说:“扯犊子! ”
“真他妈玄! ”
呼小尾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