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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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张戴,有的主张不戴。不同意戴的,说划分的是分子,谁是分子谁戴;坚持戴的,
质问道:他们吃的是不是一口锅里的剥削饭? 麻家驹让他们吵吵。一只狗叫,所有
的狗都得’叫。麻家驹见张抱丁没表态,道:“张抱丁,你说。”
张抱丁吭吭哧哧,现在来开会的,跟原先各村出头露面的,不是一拨人了。张
抱丁自觉气短,说:“戴行,不戴也行。”
大伙说:“张抱丁,你有没有个立场?!”
张抱丁一副苦相。
麻家驹咳嗽一声,说:“要做到人人都戴布条,形成一个崭新的局面。”
麻家驹表态了,张抱丁立即点头,说:“我建议,家属降一档:户主是地主、
富农,戴白布条的,家属、孩子戴中农的黄布条;户主是中农戴黄布条的,家属、
孩子戴贫雇农的红布条;户主当过国民党、土匪的,家属、子女戴地主、富农的白
布条;贫雇农家里的人,一律戴红布条。”
这主意有意思,有人哧哧笑,主张戴和主张不戴的,都觉得跟自己的主张差不
离,都能接受。麻家驹说:“就这么定。”土改工作队队长一言九鼎,没人戗戗了。
不料,工作队文书呼小尾,撂下自来水钢笔,说:“麻队长,我的意见不戴,
家属、子女什么条子都不戴。”
麻家驹心里不快,呼小尾已经多次顶撞过他。
张抱丁又变卦了,和泥说:“要不请示上级? ”
麻家驹阴沉着脸,抽烟。张抱丁伸手去拿烟,麻家驹抓住烟盒,揣进自己兜里。
张抱丁尴尬地把手停在半空。冷场一会儿,麻家驹吩咐呼小尾:“你记录。”
谁都听得出,麻队长的意思,你就管记录,多什么嘴。
呼小尾说:“记哪。”
“你记什么了? 我说的你都记下来了吗?!”麻家驹火了! 呼小尾争辩道:“麻
队长,冤有头,债有主,五根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
麻家驹心里生疑,听说呼小尾跟吴黛伦好。他是不是庇护吴家小姐? 庇护吴小
姐说得过去,顶撞我麻家驹,抗上,破坏老子的威信真不是个东西! 麻家驹道:
“戴布条子,按我的决定办。”
呼小尾问:“家属都戴? ”
“都戴。”
“吴世达戴不戴? ”
麻家驹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桌子:“呼小尾,你想造反?!”
张抱丁剧烈咳嗽起来。
呼小尾咬住嘴唇,不吭声。
麻家驹向各村宣布:贫雇农革命团召开对地主、富农斗争大会,分配土地、房
屋、牲畜、车辆、浮财。地主的小老婆,陪房、丫头,贫雇农光棍可以娶过去。但
乡村干部、土改工作队吸收的积极分子,一律不准要。宣布完,麻家驹瞪了小尾一
眼。
张抱丁心里吸口冷气,麻家驹的邪劲上来了! 这天晚上,麻家驹喝得醉醺醺,
对张抱丁说:“你把吴黛伦给我叫来。”
张抱丁问:“找她做啥? ”
麻家驹说:“去! ”
张抱丁问:“我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
“没跑吧? ”
“她能卜哪? 除非进城。”
张抱丁给麻家驹颗软钉子。
麻家驹软硬不吃,说:“你也拿吴世达压我? ”
张抱丁道:“吴家,可不是小猫巷。”
麻家驹说:“你还记得四姐? ”
张抱丁说:“你不能提起裤子不认账。”
麻家驹哈哈笑,拍打张抱丁的肩膀:“我在县城集训时,找过她。”
“没找着? ”
“关门了。她分配到刺绣厂,嫁了个瘸子。”
“你咋不把她领回来? ”
“我去了。那个瘸子,拎拐杖把我赶出来,还‘嫖客、嫖客’满街筒子乱骂。”
麻家驹哧哧乐,酒气熏天。
正说着,停电了。国民党军队的残部和特务、土匪勾结在一起,袭击郊区煤矿,
煤炭供应经常中断,城里电紧,农村更不用说。
张抱丁心里松口气,说:“睡吧。”
麻家驹点燃煤油灯,说:“我心里放不下她。”
“谁? ” .“四姐。”
张抱丁说:“交情那么深? ”
“上炕就有交情了。”麻家驹唏嘘道,“我比瘸子慢了一步。唉,一个人,一
辈子咋过,有时就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呀。”
麻家驹动了感情,一瓶六十度白酒,喝光了。麻家驹头一歪,倒在被垛上,鼾
声如雷。
第二天早晨,张抱丁摇上一桶水,倒在木盆里,麻家驹蹲在井台上,洗脸,脸
遭煤油灯熏,水黑了,漾出股烟味。
一位工作队员匆匆走进后院,说:“麻队长,县委通知。”
麻家驹看通知,命令他去县委报到,没有说是不是开会,开几天,是不是全体
队员都去。麻家驹对张抱丁道:“你跟我进城。”
张抱丁乐意进城逛,牵出自己的马。麻家驹骑工作队的马。张抱丁问:“不带
上呼小尾? ”
麻家驹说:“到啥时候你都忘不了他。”
张抱丁笑道:“那小子嫩,你多栽培他。”
麻家驹鼻子“哼”一下。
俩人进城后,看见许多乡下人在大街上逛,戴着布条,有戴红布条的,有戴黄
布条的,来来去去,闹得城里人心惶惶。市民们拉住乡下人的手,打唠儿;甚至把
他们拽进饭馆,请他们喝酒,探听信息。有的市民,竟莫名其妙兴奋不已地戴上了
红布条。
麻家驹嗅着味不对劲儿,说:“老张,咱们先住下。”
张抱丁说:“去黄家老店,那儿能停车圈马。”
掌柜的老黄掀开柜台板,迎出来,抓住张抱丁的胳膊:“老抱子,我正要去找
你呢。”
张抱丁问:“做啥? ”
“问个明白。九道子没说清楚。”
“九道子来了? ”
“昨天来的,说是替呼小尾往小白楼送封信。”
张抱丁愣怔,呼小尾做啥? 怎么没有告诉他? 麻家驹好像没介意,问:“有电
话吗?”
老黄朝柜台里面一指:“有,你自个儿去摇吧。”
张抱丁说:“这是麻队长,整个肃静地方。”
老黄说:“住单问? ”
张抱丁说:“给麻队长单间,我住大铺。”大铺在西院,好伺弄马。
麻家驹去打电话。
老黄道:“听说城里也要分房子分财物。像你们大碗乡那样,人人戴布条子。
不戴条子的,不准出门,清街。”
张抱丁说:“是划分阶级。”
老黄问:“我能划啥阶级? ”
张抱丁说:“反正你当不了贫雇农。”
老黄说:“我也划不上地丰,我没有一垄地。”
张抱丁说:“没有地,还没有房子吗? ”
老黄说:“房子咋划? 房主。我本来就是房主。”
张抱丁说:“你这家伙态度不好。”
老黄说:“别吓唬我! ”
张抱丁说:“你自己吓唬自己。”
麻家驹打完电话,从柜台内走出来,对张抱丁说:“走,去小白楼。”
小白楼最早是座满族王爷府第,后来成为伪满洲国县政府,如今是中共县委机
关。小白楼前,停一溜美式吉普车,进进出出的人都佩带武器。东北战场上,清剿
余敌的任务很重。张抱丁第一次走进小白楼,挺新鲜,东张西望,廊壁上有不少浮
雕,有一个是娘们儿,没穿衣裳,奶子肥嘟嘟,下身用红纸粘住。张抱丁瞅得浑身
发烧发涨,忍不住一扯,红纸飘然落地,娘们儿那疙瘩露出来。张抱丁吓一跳,见
走廊前后没有人,慌忙去撵麻家驹。
麻家驹上了三楼。楼道很长,麻家驹向深处走去。从后背看,麻家驹身体挺硬,
有点紧张。他好像忘了后面的张抱丁,推开最里面那扇门,走进去。麻家驹回手带
门,张抱丁怕把他关在外面,用脚一夹,像贼一样扁身钻进屋。
嗨,好大的房子,迎面玻璃窗,晃得张抱丁眼花。
对面一张办公桌,一把圈椅,圈椅空着,县委书记屁股搭在桌沿上,跟另一位
同志说什么。县委书记三十岁,江西人,着军装,从外表看,很像一个连长。土地
改革工作,由书记直接抓。县委书记对麻家驹点一下头。另一位扭转身,啊,是吴
世达。吴世达对麻家驹和张抱丁点点头,没有说话。吴世达完全不是在家乡,在佛
寺斋堂,在西岭勘探队,甚至不是在官道上的神情了。张抱丁被镇住了! 县委书记
没有让麻家驹坐下,更没有理张抱丁。
吴世达和县委书记也没有坐,站着。县委书记似乎对大碗乡的情况很清楚,脸
色不好看。这个书记,年轻,打过无数恶仗,是个直筒子,没等麻家驹汇报完,便
截断他,批评麻家驹在土改工作中搞形式主义,扩大化。
麻家驹争辩道:“划分成分的标准,是县委同意的。”
县委书记道:“让家属戴花花绿绿的布条子,是县委同意的? ”
麻家驹没有回答。
县委书记道:“天宫村一些贫雇农进城,围攻十字街银庄,南苑当铺,要抄人
家,说有大碗乡地主的股份。这也是县委同意的? ”
麻家驹说:“我在乡里,没去天宫村。”
县委书记厉声道:“天宫村属不属于大碗乡? ”
吴世达一脸冷峻。
张抱丁瞧出阵势,麻家驹不妙! 老黄说,呼小尾让九道子来送过什么信,准是
呼小尾告的状。小尾小尾,麻队长让你当文书,对得起你呀! 你跟九道子狗扯连环
做啥! 张抱丁觉得歉疚,他落入煤矿最难时,多亏麻家驹帮助他。张抱丁心一横,
多大的官也得让人说话。张抱丁挺身道:“麻队长是在乡里。”
张抱丁费好大劲说出口,这话一点没劲。张抱丁不知说什么了,不知道咋整了。
县委书记无动于衷,甚至不屑问张抱丁是谁,做什么的。
“麻家驹同志,你回天宫村吧。”县委书记说。
麻家驹一怔。
吴世达说:“根据辽西省委最新指示,土改工作队队长,必须由人民政府下派
的干部担任。老麻,你回去后,积极参加天宫村贫雇农团的工作。”
麻家驹像军人一样,站得笔直。他被撤职了! 拉完磨杀驴,他还没卸套就被废
了。麻家驹心中蹿起恶火,对抗的情绪升腾:“吴部长,我不是你派去的吗? ”
吴世达道:“你是农民。”
农民! 农民! 农民! 麻家驹想放松自己,却觉得全身僵硬,挣扎一下,扭身向
外走。
县委书记在他身后说:“你带枪不合适。”
麻家驹在门口站住,没有回头,被抛弃被出卖的屈辱咬住他,他咬住牙根说:
“不是你们发的。这家伙什,跟我一辈子了。”
吴世达说:“老麻,地方上不能带枪。”
麻家驹认定,吴世达搞了他! 心里恨透了吴世达! 麻家驹跨出县委书记办公室
的门槛,一名战士向他敬个军礼,两只手一划拉,就将麻家驹腰间的撸子下了。
张抱丁和麻家驹回到店里,麻家驹躺在单间炕卜,脸色发青,用手按住胃。张
抱丁到这时,才回过神儿,风风火火的麻队长,就这样完了! 死一样的静。
张抱丁心急,哄哄他,别想不开,一条道走到黑。
“老麻,咱俩去小猫巷看看。”
麻家驹吼道:“别说了! 吃饭! ”
麻家驹忽地坐起,用手一扯领扣:“给我找个馆子。”
麻家驹走江湖,下煤窑时,有时没晌,大饥大饱,落下毛病,一旦暴怒,立刻
大饥,胃剜心钻肚般疼! 张抱丁慌忙道:“出店往西拐几步,有个牛羊杂碎老汤馆。”
麻家驹飞步出店,张抱丁一溜小跑跟出去。清真蓝幌下,一个小伙计光着膀子,
肩膀上搭条毛巾,吆喝:“屋里请,屋里请,牛羊杂碎老汤大饼!'’麻家驹将小伙
计撞得一个趔趄,进屋,一屁股坐在乌黑油腻的桌子前。跑堂的颠过来,问:“同
志,来啥? ”
“啥都中,上。”
堂倌一怔,瞅张抱丁。邻桌的食客们热心介绍:“烀带骨羊肉。这儿的羊是从
内蒙赶来的,纯青草羊,不膻。”
张抱丁见麻家驹额头沁满冷汗,一挥手,说:“快上。”
跑堂的道:“好喽,带骨羊肉一盆! ”
现成的带骨羊肉,从老汤锅里捞出来,盛在土陶盆里,足有二十斤。麻家驹拎
起一截小羊腿,横过嘴就咬,腮帮鼓圆,满嘴訇訇响。麻家驹将一根白骨扔在桌上,
又将一根白骨扔在桌上,疼痛过去,能直起腰了。麻家驹对目瞪口呆的张抱丁说:
“吃,你吃呀。”
张抱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