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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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
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个浪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
我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
连我的妻子也没有出现。我倒在床上,听见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声音震动了耳朵深处和心房。我问自己:“奇迹还是洪水?”然后,满耳朵回荡着洪水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眼前已是昏黄的灯光。
我说:“我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塔娜的声音。
“我是谁?”
“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这是母亲的声音。
两个女人守在我床前,她们都低着头,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我的心中涌起了无限忧伤。
还是塔娜清楚我的问题,她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
“在家里。”我说。
“知道你是谁了吗?”
“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泪水在脸上很快坠落,我听到坠落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慢慢来,我就知道要慢慢来,可事情变快了。”
母亲说:“你们俩还是回到边界上去吧,看来,那里才是你们的地方。”母亲还说,现任土司“没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儿子。母亲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个不眠之夜,离开时,她替我们把灯油添满了。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女人的哭声,却从来没有使我如此难受。这个晚上,时间过得真侵。这是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塔娜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在睡中抽泣。她悲伤的样子使我冲动,但我还是端坐在灯影里,身上的热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后来,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来了,开始,她的眼色很温柔,她说:“傻子,你就那样一直坐着?”
“我就一直坐着。”
“你不冷吗?”
“冷。”
这时,她真正醒过来了,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便又缩回被窝里,变冷的眼里再次淌出成串的泪水。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就出去走了一会儿。我看到父亲的窗子亮着灯光。官寨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肯定有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
现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状况了。现在,是别人决定一切了。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进行得很慢,时间也过得很慢。谁说我是个傻子,我感到了时间。傻子怎么能感到时间?
灯里的油烧尽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后来,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里坐着,想叫自己的脑子里想点什么,比如又一个白昼到来时,我该怎么办。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被子管家曾说过,想事情就是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但要我说话不出声,可不太容易。不出声,又怎么能说话。
我这样说,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问题一样。我想过的。但那时,我没有专门想,我要想什么什么。专门一想,想事情就是自己对自己说悄悄话,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塔娜在梦里深长的呼吸间夹着一声两声的抽泣。后来,黑暗变得稀薄了。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白昼是怎么到来的。
塔娜醒了,但她装着还在熟睡的样子。我仍然坐着。后来,母亲进来了,脸色灰黑,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她又一次说:“儿子,还是回边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里,把你的东西全部都带到那里去。”
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能思想了,我说:“我不要那些东西。”
塔娜离开了床,她的两只Ru房不像长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铜制品。麦其家餐室的壁橱里有好几只青铜鸽子,就闪着和她Ru房上一样的光芒。她穿上缎子长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别的女人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光景。光芒只会照着她们,而不会在她们身上流淌。就连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大也说:“天下不会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
塔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丈夫像这个样子,也许,连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抢走。”
土司太大叹了口气。
塔娜笑了:“那时候,你就可怜了,傻子。”
36。土司逊位
在麦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时定下来的。今天,餐室里的气氛却相当压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进行饭量比赛。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发现,他看得最多的还是土司父亲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适时地打了一个隔:“呢…
…“”土司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土司太大把身子坐直了,说:“呢,傻子跟他妻子准备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吗?当然,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说,“但他该清楚,边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地方。我的领地没有一分为二,土司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说:“让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
我的哥哥,麦其家王位的继承人,麦其家的聪明人说话了。
他说话时,不是对着我,而是冲着我妻子说:“你们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方特别好玩吗?”
塔娜冷冷一笑,对我哥哥说:“原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好玩?”
哥哥说:“有时候,我是很好玩的。”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逗了。
父亲看看我,但我没有说什么。土司便转脸去问塔娜:“你也想离开这里?”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说了两个字:“随便。”
土司就对太太说:“叫两个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还坐在那里,没有散去的意思。土司开始咳嗽,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问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吗?对付我母亲时,你很厉害嘛,现在怎么了?”
我说:“是啊,现在怎么了?”
她冷冷一笑,说:“现在你完了。”
我从官寨里出来,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里总会有些人在的。眼下,却像被一场大风吹过,什么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他跪在我面前,说:“少爷,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
我想一脚端在他的脸上。但没有端便走开了。走不多远,就遇到了他的儿子,我说:“你父亲叫我不要使唤你了。”
“大家都说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说:“你滚吧。”
他没有滚,垂着尔依家的长手站在路旁,望着我用木棍拍打着路边的树丛和牛劳,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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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桑吉卓玛和他的银匠。银匠身上是火炉的味道,卓玛身上又有洗锅水的味道了。我把这个告诉了她。卓玛眼泪汪汪地说:“我回来就对银匠说了,跟上你,我们都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少爷呀!”她说不下去,一转身跑开了。
我听见银匠对他妻子说:“可你的少爷终归是个傻子。”
我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心里茫然。这时,一个人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要杀了这个银匠。”索郎泽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说:“我要替你杀了这些人,杀了银匠,我要把大少爷也杀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当不上土司了。我当不上了。”
“那我更要杀了他们。”
“他们也会杀了你。”
“让他们杀我好了。”
“他们也会杀我。他们会说是我叫你杀人的。”
索郎泽郎睁大了眼睛,叫起来:“少爷!难道你除了是傻子,还是个怕死的人吗?做不成土司就叫他们杀你好了!”
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像叫人杀了一刀一样痛苦了。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围着官寨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广场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树荫凉下面了。他好像一点没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仍然非常丰富。我坐在他身边,说:“大家都说我当不上土司了。”
他没有说话。
“我想当土司。”
“我知道。”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还能当上土司吗?”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时,土司来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见大家都在等他,便捂着一只眼睛说:“你们别等我了,你们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来。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点,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会这样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说:“父亲的眼睛没有毛病。”
“谁告诉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
看样子,他是要大大发作一通的,但他终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够,说:“说到底,你还是个傻子。”大概是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双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着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着妻子,倒像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对太大说:“我叫书记官来?”
“要是你决定了就叫吧。”太太说。
书记官进门时,几大滴眼泪从母亲眼里落下来,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对书记官说:“你记下土司的话。”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舔舔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家的事操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开始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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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是傻子。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茸贡土司。”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难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但他比聪明人更聪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掉的。”
“你愿意丢掉一个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头!”
“我要你的命。”
“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