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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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塔挪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是。”
我还听到她说:“请主子赐下人一个名字。”
塔娜笑了,说:“我丈夫身边都是懂事的人,他是个有福气的人。”
已经没有了名字的侍女还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请主子赐我一个名字。”
塔娜把她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麦其土司:“父亲,”她第一次对我父亲说话,并确认了彼此间的关系,“父亲,请赐我们的奴仆一个名字。”
父亲说:“尔麦格米。”
这个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马夫女儿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没有名字。大家都笑了。
尔麦格米也笑了。
这时,哥哥跟我妻子说了第一句话,哥哥冷冷一笑,说:“漂亮的女人一出现,别人连名字都没有了,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了,说:“漂亮是看得见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聪明人,被别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样。”
哥哥笑不起来了:“世道本来就是如此。”
塔娜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胜利的土司而不会有失败的土司一样。”
“是茸贡土司失败了,不是麦其土司。”
塔娜说:“是的,哥哥真是聪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对手。”
这个回合,哥哥又失败了。
大家散去时,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毁在这女人手里。”
父亲说:“住口吧,人只能毁在自己手里。”
哥哥走开了。 我们父子两个单独相对时, 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我问:“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父亲说:“你母亲想你了。”
我说:“麦其家的仇人出现了,两兄弟要杀你和哥哥,他们不肯杀我,他们只请我喝酒,但不肯杀我。”
父亲说:“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我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因为别人说你是个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
“父亲也不知拿我怎么办吗?”
“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子?”
“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回家时的情景。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使麦其家更加强大的功臣的。
母亲在房里跟塔娜说女人们没有意思的话,没完没了。
我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黄昏的天空上渐渐升起了月亮,在我刚刚回到家里的这个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拨弄口弦。口弦声凄楚迷茫,无所依傍。
第九章
35。奇迹
我在官寨里转了一圈。
索郎泽郎,尔依,还有桑吉卓玛都被好多下人围着。看那得意的模样,好像他们都不再是下人了似的。
老行刑人对我深深弯下腰:“少爷,我儿子跟着你出息了。”
索郎泽郎的母亲把额头放在我的靴背上,流着泪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少爷啊。”要是我再不走开,这个老婆子又是鼻涕又是口水的,会把我的靴子弄脏的。
在广场上,我受到了百姓们的热烈欢呼。但今天,我不准备再分发糖果了。这时,我看到书记官了。离开官寨这么久,我想得最多的倒不是家里人,倒是这个没有舌头的书记官。现在,翁波意西就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荫下,对我微笑。从他眼里看得出来,他也在想我。他用眼睛对我说:“好样!”
我走到他面前,问:“我的事他们都告诉你了?”
“有事情总会传到入耳朵里。”
“你都记下来了?都写在本子上了?”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气色比关在牢里时,比刚做书记官时好多了。
我把一份礼物从宽大的袍襟里掏出来,放在他面前。
礼物是一个方正的硬皮包,汉人军官身上常挂着这种皮包。我用心观察过,他们在里面装着本子、笔和眼镜。这份礼物,是我叫商队里的人专门从汉人军队里弄来的,里面有一副水晶石眼镜,一支自来水笔,一叠有胶皮封面的漂亮本子。
通常,喇嘛们看见过分工巧的东西,会为世界上有人竟然不把心智用来进行佛学与人生因缘的思考而感到害怕。书记官不再是狂热的传教僧人了。两个人对着一瓶墨水和一支自来水笔,却不知道怎样把墨水灌进笔里。笔帽拧开了又盖上,盖上了又拧开,还是没能叫墨水钻进笔肚子里去。对着如此工巧的造物,智慧的翁波意西也成了一个傻子。
翁波意西笑了。他的眼睛对我说:“要是在过去,我会拒绝这过分工巧的东西。”
“可现在你想弄好它。”
他点了点头。
还是土司太太出来给笔灌满了墨水。离开时,母亲亲了我一口,笑着对书记宫说:“我儿子给我们大家都带回来了好东西。好好写吧,他送你的是一支美国钢笔。”
书记官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天哪,这行字是蓝色的。
而在过去,我们看到的字都是黑色的。书记官看着这行像天空一样颜色的字,嘴巴动了动。
而我竟然听到声音了!
是的,是从没有舌头的人嘴里发出了声音!
他岂止是发出了声音,他是在说话!他说话了!!
虽然声音含含糊糊,但确确实实是在说话。不止是我听到,他自己也听到了,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吃惊的表情,手指着自己大张着的嘴,眼睛问我:“是我在说话?我说话了?!”
我说:“是你!是你!再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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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虽然那么含糊不清,但我听清楚了,他说道:“那……字……好……看……”
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说字好看!”
书记官点点头:“……你……的……笔,我的……手,写的字……真好看。”
“天哪,你说话了。”
“……我,说……话……了?”
“你说话了!”
“我……说话了?”
“你说话了!”
“真的?”
“真的!”
翁波意西的脸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头吐出来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头怎么可能伸到嘴唇外边来呢。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舌头。泪水滴滴答答掉下来。泪水从他眼里潸然而下。我对着人群大叫一声:“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广场上,人们迅速把我的话传开。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他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书记官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人们一面小声而迅速地向后传递这惊人的消息,一面向我们两个围拢过来。这是一个奇迹。激动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迹里的人,脸和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济嘎活佛也闻声来了。几年不见,他老了,脸上的红光荡然无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撑着身体。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兴,还是害怕,他的身子在发抖,额头在淌汗。是的,麦其家的领地上出现了奇迹。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里,他们不知道出现这样的情形是福是祸,所以,都显出紧张的表情。每当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时,总会有一个人出来解释,大家都沉默着在等待,等待那个解释者。
济嘎活佛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我的面前,对着麦其土司,也对着众人大声说:“这是神的眷顾!是二少爷带来的,他走到哪里,神就让奇迹出现在哪里!”
依他的话,好像是我失去舌头又开口说话了。
活佛的话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紧张的脸立即松弛了。看来,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对我这个奇迹的创造者表示点什么,跟在父亲身后向我走来。父亲脸上的神情很庄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两个强壮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头。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涌动的人头之上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我高高在上,在人头组成的海洋上,在声音的汹涌波涛中漂荡。两个肩着我的人开始跑动了,一张张脸从我下面闪过。其中也有麦其家的脸,都只闪现一下,便像一片片树叶从眼前漂走了,重新隐入了波涛中间。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了父亲的惶惑,母亲的泪水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看到了那没有舌头也能说话的人,一个人平静地站在这场陡起的旋风外面,和核桃树浓重的荫凉融为了一体。
激动的人群围着我在广场上转了几圈,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一样,向着旷野上平整的麦地奔去了。麦子已经成熟了。阳光在上面滚动着,一浪又一浪。人潮卷着我冲进了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麦粒在人们脚前飞溅起来,打痛了我的脸。我痛得大叫起来。他们还是一路狂奔。麦粒跳起来,打在我脸上,已不是麦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当然,麦其土司的麦地也不是宽广得没有边界。最后,人潮冲出麦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鹃林横在了面前,潮头不甘地涌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哗啦一声,泄完了所有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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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了我心头。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还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拉开时很快,联想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眼下,这些人都跑累了,都瘫倒在草地上了。
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出现,也从来不是百姓的奇迹。这种疯狂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高潮的到来,也就是结束。激动,高昂,狂奔,最后,瘫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湿的一团泥巴。
两个小厮也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脸上,却是我脸上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
天上的太阳晒得越来越猛,人们从地上爬起来,二三两两地散开了。到正午时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泽郎、小尔依三个我们动身回官寨。
那片麦地真宽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翁波意西还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们两个相见的地方。
官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张望一眼,真希望他们弄出点声音。秋天的太阳那么强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赔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翁波意西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
自从失去了舌头,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脸上变出了一年四季与风雨雷电。
他没有再开口,仍然眼睛和我说话。
“少爷就这样回来了?”
“就这样回来了。”我本来想说,那些人他们像洪水把我席卷到远处,又从广阔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说不出来背后的意思,说不出真正想说的意思。洪水是个比喻,但一个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仅仅只是比喻就不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真发生了奇迹吗?”
“你说话了。”
“你真是个傻子,少爷。”
“有些时候。”
“你叫奇迹水一样冲走了。”
“他们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为没有方向。”
“方向?”
“你没有指给他们方向。”
“我的脚不在地上,我的脑子晕了。”
“你在高处,他们要靠高处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我错过什么了?”
“你真不想当土司?”
“让我想想,我想不想当土司。”
“我是说麦其土司。”
麦其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毒毒的日头下面想啊想啊, 官寨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i最后,我对着官寨大声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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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来,开口说:“……奇……迹……不会……发……生……两次!”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