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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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虽然被罚跪在地上,他们还嬉笑着说,王参议打电话的声音像是嘴里含着一根
蔫巴巴的卵子。王参议的假牙被一镇和一县玩丢了。在同段三国商量抓捕黄水强时,
王参议那副没戴假牙的样子引起一镇的好奇,大人们刚刚出门,一镇就带上一县,
摸进白雀园,轻而易举地拿到泡在漱口杯里的假牙,放在下巴上装怪物吓唬别的孩
子。“这是王参议的,没有它王参议就不能吃饭了!“紫玉牵着雪蓝去饭店买油锞子,
想从他们手里夺回假牙。
一镇不给,一县也不给,还轮流拿在手里吓唬雪蓝。雪蓝说他们像怪物,却没
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吓得哇哇乱叫。一气之下,一镇让一县将假牙扔进白雀园内的水
井里。王参议越来越像梅外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责怪别人,失去假牙,吃饭不
方便时,也只是用一种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哪年哪月将日本人赶回太平洋,回武
汉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德国医生配一副最好的假牙。”此时此刻无人料到,假牙的失
去,会造成致命的后果。
万分火急的报告只招来几个人。阿彩只身一人从大樟树下来,第一句话就问:
()
“董先生在吗?”她在天门口街上停留了一夜,看过一县,并将杭九枫在四川省万
源县亲身经历的霍乱转告王参议:“比起种种清剿战法,霍乱算不了什么,屙完几
泡稀屎就会没事。”
马鹞子更绝,只派了两个士兵将段三国家的人接到中界岭。嘴角上急出水泡的
王参议非常愤怒:“谁敢不听命令,就停发谁的军饷!”刚刚露面的董重里说:
“三个月前就有命令下来,让停发独立大队的军饷,是我有意拖着没执行。有些事
你没明说,我也晓得一些,这一阵形势一直在变化,细菌战这一仗只能靠我们这些
没有枪的人来打。”至此,王参议终于明白过来:“难怪这里的人口口声声爱说卵
子,你我这样的人确实只是一只卵子。”
由于霍乱的极度恐慌,人们开始一群接一群地往外逃。
几天过去了。又过了几天。绝对应该成暴发性流行的霍乱还没有出现。这种违
反《细菌学课程》中霍乱弧菌肆虐原理的情形,也让梅外婆觉得惊讶。由于惊讶,
梅外婆得出一种超出普通思维的结论:“黄水强并不像别人想像的那么坏,他做了
一件大好事,没有将霍乱弧菌散播开来。”梅外婆的想法直接影响了王参议,他也
认为,也许黄水强突然良心发现,不想帮日本人打细菌战,用自己的死来向天门口
人谢罪。
躲避细菌战的人开始缓慢回归。弥漫在天门口上空的恐惧阴影刚刚消退,新的
愁云又出现了。从黄冈一带亲戚家回来的细米,到家后顾不上擦干汗便到处说:
“政府军将独立游击第五大队困在夏家山和回龙山一带,那里的情况比在天门口闹
霍乱还紧张。”在各种坏消息的轮番轰炸下,王参议接受了董重里的建议,不管冯
旅长高兴或不高兴,天天打电话给他。冯旅长到底不是职业政客,几个电话打下来
就不再否认重开围剿之事。王参议后来有意将电话打到冯旅长的指挥部,从耳机里
听到络绎不绝的电话铃声。经验丰富的王参议知道这是重大军事行动的前奏,他冷
冷地告诉冯旅长,自己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应该将消灭别人当成自己的梦想,
梦想消灭别人的人,在别人还没死亡时他已经先死了。冯旅长没有在电话里同王参
议作深入讨论:“等打赢这场战斗,我再专程来天门口同你畅谈。”王参议已不能
被这种充满友情的话语感动,相反,那种时隐时现的滚滚杀机使他彻底心寒了。
时间到了处暑,细菌战的蛛丝马迹被越来越浓的战争气氛淹没得无影无踪。知
道一些内情的人,也都将目光集中到一触即发的手足相残之战上。为了防止自卫队
与独立大队卷入其中,王参议接受了段三国的建议,在与董重里商定后,夸大了细
菌战实情,将所有因秋季到来而导致的普通腹泻者,一律作为霍乱患者对待,要求
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将主要兵力派往西河沿线,阻断交通,控制水源,协力防止疫情
往更大范围里扩散。目的是利用霍乱震慑马鹞子和杭九枫,迫使他们呆在原地按兵
不动。怀着最好愿望,又做了最坏打算的王参议,请梅外婆同意紫玉和他们一起去
一趟樟树凹。梅外婆既答应又建议:“让董先生单独去说服阿彩,也许更容易将这
件事办妥。”梅外婆的话简直就是预言。王参议一行在天堂深处的樟树凹受到独立
大队的礼遇,从阿彩待人接物的种种细节中可以看出,之所以这样做,绝非因为紫
玉是傅朗西的妻子。“九枫不在,我阿彩可以做主,除了伤病号,其余人员尽数听
董先生调遣。”又补充一句,“包括我!”在座的人都听懂了这话,王参议赶紧趁
热打铁:“还是过和平日子好,以阿彩今日样子,想招亲的话,只怕人潮要将天门
口挤炸。”阿彩红着脸说:“只要条件成熟,我当然愿意学紫玉,安安静静地安一
个家,哪儿也不去。“夜里,被阿彩挽留在樟树凹的董重里对王参议说:“我觉得
杭九枫是故意躲着不见我们,阿彩说的话也许都得作废!”一觉醒来,那种温情脉
脉的局面真的不见了,王参议他们告辞时也找不到阿彩。紫玉眼尖,下山时,看到
路边的岩石后面有个女人一闪,她认定那就是阿彩。
“局势很严酷!”
八月的最后几天,从中界岭回来的王参议继续制造让马鹞子畏惧的疫情,他在
一头连着中界岭,一头通往樟树凹的王家垸一带每天买通几个人,让他们佯装屙肚
子。心知肚明的镇长段三国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每增加一个屙肚子的人,都会及
时向县国民政府报告,并将报告附送给近在咫尺的马鹞子和杭九枫。说过要派兵的
独立大队和从未许诺派兵的自卫队,都没有派一兵一卒前来支援。忧心忡忡的董重
里离开县城回天门口后,就不想走了,像助手一样成天陪着王参议。九月一日上午,
冯旅长突然打电话给王参议:对独立游击第五大队的围剿已经开始了,少则五天,
多则半个月,这场战斗就能结束,到那时一定会将自己的军医全部派来。
代替王参议接电话的段三国,让粗通文墨的女儿记下冯旅长的意思,再将所记
录的内容转给王参议。王参议正在王家垸的王保长家吃饭,看了电话记录,他将手
里的碗狠狠一摔,用脚踩住那些没吃完的豆腐和碎瓷片愤怒地辗轧着,也不管有没
有漂亮女子站在眼前,张口就骂:“这些长了杨梅疮,烂得只有半截的狗卵子!”
太阳下山之前,王参议突然说:“我要屙肚子了!”董重里一直在同王保长议
论,冯旅长带兵攻打独立游击第五大队之举,会不会波及马鹞子和杭九枫。久等之
()
下不见王参议回来,不免有了疑惑。
董重里正要过去看看,眼前出现一个猛一看不像王参议,细看之后又像王参议
的男人。拉完肚子回来的王参议脸形变了,脸色也变了。王保长悄然说道:“王参
议像是遇到鬼了。”
“胡说八道,这是操心过度,累的!”董重里刚说完,还没坐稳的王参议猛地
站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就像一阵旋风,刚到门口,他又站着不动了,眼睁睁看
着恶臭横飞的排泄物从裤腿里流出来,靠着脚跟汇成让人恶心的一摊。
“不要过来!我染上霍乱了!快请梅外婆来!”王参议老泪纵横,他爱怜地看
着所有人,动情地要求。
黑暗中的王参议不拉肚子时嫌时间过得太慢,拉肚子时又嫌时间过得太快。黎
明之前,王参议生了最后一次气,竭力责骂一镇和一县,不该玩自己的假牙,玩了
也罢,更不该将假牙扔进水井里,害得他没办法将满肚子的想法清清楚楚地说给董
重里。下山的太阳又出山时,能在霍乱面前指挥若定的梅外婆终于来了。
离地三尺的太阳照在一座远离所有房屋的草棚里,王参议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身边的木桶里还有半桶放了盐的凉开水。梅外婆离开送她来的那些人走向草棚时,
逃到附近山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要她躲远一些,千万不要靠近。一进草棚,
梅外婆便以手加额,称赞王参议做得对。
“你是我见到的第十六个,前十五个都没有你做得好。那些家伙,平时宣传预
防细菌战的方法,他们都嫌哕嗦不肯听,到头来不是赖在家里不动,就是离水源太
近。《细菌学课程》中的做法虽然要求更严格,精髓就是像你这样。王保长说你昨
晚就生病了,有人比你病得还早,中午过后就倒在床上。要不是他们将藤椅绑在竹
杠上抬着我到处跑,我哪有那么大的脚劲,一夜之间能跑遍方圆十里。你莫怪王保
长,上半夜他就找到我了。我心到你这儿来了,身子却来不了。其他的报信人全都
在王保长前面。你的文化知识比他们多,平常的营养也比他们充足,还盼着与我见
面,所以你有抵抗霍乱的优势。”说到这里,梅外婆再也说不下去了。
过了很久,梅外婆才将给黄水强下的结论又重复一遍:“死于霍乱。”
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长的时间里不断地死于霍乱之后,痛苦万分的梅外婆才
发现,王参议的死因缘于假牙。若不是失去假牙,王参议就不会只吃软食;若不是
王参议咽不下那些难以嚼烂的饭菜,王保长就不会追到别的垸里买回一斤豆腐——
问题就出在豆腐上面。沿途叫卖的豆腐挑子上,一头是当天早上打出来的新鲜豆腐,
一头是隔夜的剩豆腐,剩豆腐只有新鲜豆腐一半的价钱,卖豆腐的人也不隐瞒:“
你们也清楚,白雀园里面的那口井是狗头托雪大爹帮忙盖房子之前就有的,那年长
毛军在天门口路过,喝的就是这口井里的水。莫说豆腐,就是最爱馊的苦瓜和辣椒,
往那井里放上一夜,再拿起来吃,还是原汤原汁。”与众多死于霍乱的人一样,王
保长把在白雀园水井中过了一夜的豆腐被当成了价廉物美的好东西,他把所买的豆
腐全给王参议吃了。虽然无人目睹,但是所有人都相信梅外婆的推断:那个晚上,
以某种方式携来的霍乱弧菌被黄水强他们倾倒在这口水井里。豆腐店的人外出躲避
多时,前几天才回来,仍按习惯将没有卖掉的豆腐放进水井里,致命的霍乱病患便
在无意之中传播开来,这个规律的发现,让六十一个人死于霍乱。
这天正好是秋分,梅外婆对董重里和段三国说:“你们去找一下林大雨,让他
弄十担生石灰倒在那口水井里。”
听到吩咐,林大雨立即跑来建议:“倒石灰还不行,干脆将水井填实。”
梅外婆说:“这是个好办法,只是那块地上的东西都是阿彩的财产,必须有她
的同意才行。”
“先填了再说,阿彩若是追究,由我来承担。”
段三国说:“你可不要到外面去说,让我那二女婿听见了,不怀疑你才怪。”
林大雨的想法没有受到别人的阻拦。从填完水井的那天黄昏开始,林大雨还将
上钟楼敲钟的事主动担当起来。林大雨敲出来的钟声别有一种感觉,像是做错事的
孩子想回家又怕进门,只好站在门外怯生生地找个理由叫着父亲和母亲。别人都听
不习惯,梅外婆却说:“我喜欢听这样的钟声!”
梅外婆还喜欢董重里写给鄂东行署的报告里的一句话:王参议用自己完美的死,
宣告了一种罪恶的暂时完结。
九 六
最美好的梦想从最后的长眠开始!
刻在墓碑上的这句话也是梅外婆亲笔撰写的。墓坑则是由段三国领着铁匠铺的
几个人挖的。王参议刚刚死去,肉身就被焚化了,留下来的些许骨灰连同几件日常
衣服,让十二个头的柏木棺材显得格外宽大。王参议的长眠之所与小岛北的墓地紧
挨着。这样的安排完全出于梅外婆的执意坚持。死的是人,埋葬的也是人,死的不
是罪恶,埋葬的也不是罪恶,没有理由不让两个对手在小东山上最终走到一起。否
则那些活着的罪恶就会变本加厉。
一身硝烟的冯旅长带着医疗队外加一个营的兵力匆匆赶到天门口时,由日本人
蓄意散播的致命的霍乱已经被梅外婆消灭了。
冯旅长倍觉惋惜,死于霍乱的王参议无法与自己讨论夏家山大捷的深远意义,
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这场战役带给他的快感。医疗队被段三国领着去西河两岸巡查,
从鬼鱼潭一带开始,所有通往樟树凹的道路都有冯旅长带来的士兵把守。
董重里提醒梅外婆,冯旅长这样做看来不像